伊藤詩織專訪:她笑着回來了,告訴你身為性暴力倖存者的真實生活

相比五年前來香港,這一次,伊藤詩織確實顯得快樂了一些。

五年前,她剛到訪香港,就想去看社運現場,在街頭爆發記者本能,爬上馬路欄杆從高處拍攝。不曾想,後來傳出在訪問一週之後,她有想要結束生命。

伊藤詩織活了下來。這一次,她和團隊帶著自傳紀錄片《Black Box Diaries(港譯:黑箱日誌)》參加全球各大電影節,並於4月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

紀錄片呈現了她自遭受性侵九年來,從起訴、蒐證、拉鋸、到一審,雖勝訴卻仍有未竟的艱辛。約104分鐘的影片放映結束,人們還在為影片中女主角過去九年的心酸遭遇拭淚時,女主角已經走到台上,對著台下的人笑意盈盈。

伊藤詩織來了。

這部紀錄片的旅程從一月的美國聖丹斯電影節(Sundance Film Festival)開始,降落香港的時候,伊藤發現自己瘋狂想念亞洲食物,「我不停地吃米,還有辣豬紅!」多年來她熱情地告訴公眾,熱辣食物為她帶來療癒感。

這九年,伊藤一直在重建自己。2015年,她遭日本前TBS電視台、政治線「御用」男記者山口敬之性侵,當年即向對方提起刑事訴訟,案件卻有如「黑箱」:除了法制不利受害人外,山口敬之更疑被警方「放生」,兩年後檢方拒絕起訴,前首相安倍晉三的角色令人起疑。這使得伊藤不得不改訴民事。過程中遭遇種種痛苦,她曾在2019年嘗試自殺,被朋友發現後救回。

我不由自主地關心,「我真高興你捱過那些難關了」,伊藤沒有接話,眼睛和嘴都彎成微笑的弧線,側了側頭,她聽到了。

從2015年她決定依靠自己將事件公開,從此就不曾停下。2017年《Black Box(黑箱)》一書出版,她抽絲剝繭地做自己案件的調查記者;2018年BBC發布短片《Japan’s Secret Shame》,她本人出鏡親述歷程;2021-2022年她寫作隨筆,2023年集成出版第二本書《裸で泳ぐ(裸泳)》。這一次,紀錄片《黑箱日記》就像一個終極完結。

這些年怎麼樣,大丈夫ですか(日語,還好嗎)? 「ちょっと大丈夫じゃない 」,她語速飛快地回答——這是日語裏「不算好」的委婉說法。

未等回應,她又笑著改口,「Just Kidding!」

訪問前夜,她才和朋友們鬧到三點,第二天一早就爬起來給自己梳洗,從十點多開始接受車輪戰訪問,不忘在黑白衣裙裏巧藏醒目橘紅色襪頭。她另有一雙碎銀河般的戰靴,在放映時穿,顯出氣場。此行採訪過她的人大抵覺得她有轉行天賦,在鏡頭前鬆弛自信,走路帶風,又衣品時尚。

「真的好久沒有見到她了」,更多人感慨,「有十年了嗎?她現在怎麼樣?」

遺忘

對於那些不堪回憶的,伊藤很多都不記得了。

她嘗試根據記者提問回憶一些過去的感受,卻不好意思地坦白:「我想那是我應對(創傷)的方式,有時找到些什麼,我就像,shit,這,它真的發生過嗎?」她曾失去魂魄般對著鏡頭自語壓力太大,在紀錄片中抱歉地向世界告別,「就連這個片段,也是(發生)一年後才在我手機裏找到的。」

那是她狀態最差的日子,彼時她改以民事訴訟起訴山口敬之已近兩年,正是交叉詢問要開始之前,卻被告知自己的審判結果將會影響日本同類案件(日本法律部分行大陸法系,民法系統下法庭判例將為現實中法律應當如何闡釋提供準則)。伊藤頓時感到有壓力,「如果我輸了,好像別人也會輸⋯⋯我被告知不能這樣說話、不能那樣說話,會影響法官的感受⋯⋯我不知道要怎麼說話了,而我不想影響到別人。」

一些中年女性自發組成支持她的民間團體,邀請她去發言,她也像洩了氣的氣球,和以往痛苦卻堅定的樣子判若兩人。「我想我還沒有準備好吧⋯⋯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恐慌了(panic),很害怕。」她也很久沒有見到山口敬之了,即將在庭上和他面對面,「她不確定見到這個人的時候,身體會如何反應。雪上加霜的是,山口敬之還反告她「誹謗」,並索賠一億日圓(約510萬港幣)。

作為受害人,伊藤詩織也僅僅是向山口敬之索賠330萬日圓(約17萬港幣),且從一開始,她就拒絕了外界給她的經濟支持。「所有人都在受苦(suffered),我覺得我不應該是獲得支持的那個人」,她並不覺得別人就比自己活得輕鬆。但當山口敬之獅子大開口,「我怎麼可能⋯⋯甚至不可能賺到這麼多錢⋯⋯我想我再也無法獨自承受下去了。」

從醫院搶救甦醒過來之後,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拍過這些影片。

「所以(做紀錄片)真的是一個釋放和重新發現創傷的過程。」

在她的第二本書中,她提到仍然被失眠與夢魘困擾;而即使在遠離東京的沖繩群島上吃着油炸甜面果,也會令她想起被性侵後第二天和妹妹在甜品店見面的事。

心理學上,人在遭遇到重大創傷時,「遺忘」是自我保護的其中一種方式。但這並不意味著全然失憶。在她的第二本書中,她提到仍然被失眠與夢魘困擾;而即使在遠離東京的沖繩群島上吃着油炸甜面果,也會令她想起被性侵後第二天和妹妹在甜品店見面的事。

「但我不後悔。」

紀錄片的名字比書多了一個「diaries」,因為影片在整理結構時,參考了她一共7本日記。每一個她打出去的電話、見過的人,她都秘密錄音錄影,因為意識到警察無法幫助她,頭兩年,這些錄音錄影更多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

直到她發現「日本媒體也無法面對和處理我的案子」。分析指,日本媒體對性暴力案件有「集體沉默之牆」,受害人如伊藤等,只有透過日本外國特派員協會召開國際記者會,才令事件具有影響力。東京大學教授林香里曾指,與其他各主要國家相比,日本媒體在處理性別平等相關話題方面表現相當消極。

而記者的操守倫理也一直壓著伊藤,在她的第一本書中,她就全力要求自己保持「客觀中立」,從第三者的視角看自己。做紀錄片導演,她也曾自我懷疑:「拍自己我覺得是很自然的,但倫理上我很猶豫,這是不是最好的方式,是不是ok的?」

直到某一刻,她覺得所有東西都清晰起來,「悲劇總是由別人來講述,但我們(悲劇主角)有用自己的聲音講自己的故事的力量。」「我要承認我越界了」,她想清楚了,「這就是我的單方面敘事,對不起,我不準備在這裏講別人了。」

儘管影院中從頭到尾都傳來觀眾的啜泣聲,但實際上影片中並沒有太多情緒化的場景和鏡頭,「我不確定放多少情緒進去是ok的,雖然是我自己的故事,但如果我表達出了太多情緒⋯⋯我覺得⋯⋯」她沒有總結出一個形容。

她和剪輯團隊討論了很多次,用不同的方式剪出來,看看大家如何感受,再決定留下或拿走什麼。情緒太強烈的,「比如自殺的片段就拿走了很多」,「我並不想看到自己哭得那麼厲害的畫面⋯⋯但那個畫面就是真相(truth)」。原片約5分鐘,紀錄片中僅保留了約30秒,被剪走的片段是她給媽媽打電話,但媽媽沒有接到,伊藤便對著鏡頭留下遺言訊息。

講起這些,她的手指無意識地交叉握住自己。

資料顯示,暴露療法是在受控的方式下讓人們面對他們害怕的事物,教導大腦不再將害怕的事物視為威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看你的故事,而這正正是(這部)紀錄片製作的方式。」

那麼,該放多少情緒在影片中,現在有答案了嗎?

她露出伊藤的招牌笑容:「就現在來說,從今天的我回看——它足夠好了。」

暴露療法

影片的剪輯,對伊藤像某種治療。

「有一種(心理)療法叫暴露療法(exposure therapy),一種認知科學的治療,」她在腦海中搜尋這種療法的名字。資料顯示,暴露療法是在受控的方式下讓人們面對他們害怕的事物,教導大腦不再將害怕的事物視為威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看你的故事,而這正正是(這部)紀錄片製作的方式。」

「最難的其實不是拍攝,攝像都是朋友或製作人,而且當拍攝變成一種常規,我後來就忘記鏡頭的存在了,」剪輯才是更艱難的,「我必須不斷地回到那些片段裏,那些我不願意回到的過去⋯⋯」伊藤有時看不下去,必須停下,「這就是為什麼剪輯用了四年。」

她認為這些影片不應該只有法庭有權看到,「我想大家都可以看,這是應份的,因為如果你沒有親眼見到,可能理解不了到底在發生什麼。」

但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剪輯永遠都無法完成。

「我並不是一個政治家,無法改變世界,我的工作就是講一個純粹的故事。但我希望可以鼓勵別人,或至少呈現出一種真實感——倖存者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伊藤的工作團隊,也是一群支持她、陪伴她的朋友。《黑箱日記》的監製之一 Eric Nyari,和剪輯師之一 Ema,是一對夫妻。在他們一次前往日本的家庭旅行中,伊藤和這對夫妻見面、遊玩,某日的席間,突然講起自己的紀錄片,希望可以找到人幫忙。大家一拍即合。

再加上另外兩位剪輯師 Ryan 和 Yamazaki ——五、六個人將400多個小時的原始影片翻來覆去地看,最終成片104分鐘。「剪了幾十個版本呢!」Eric 輕輕笑笑。伊藤對這個團隊深懷感激,「大家都明白我需要時間,而且因為預算很低,反而也沒有了要按時完成的時間死線」。

「和很多支持我的人一起工作很好,但有時也有壓力」,她形容寫書只要按照自己的節奏、用自己的頭腦就可以,而紀錄片有不同的製作方式,「但如果沒有我的編輯,我無法獨自面對所有⋯⋯所以我現在可以說拍紀錄片是療癒(healing)的過程了⋯⋯能找到明白在發生什麼事的人,我真的 super lucky!」

這其中,在日本出生,有英國和美國生活經驗的 Ema,成為了能夠理解在日本長大、在美國讀書、現在英國生活的伊藤的親近朋友。 這次合作之前,Ema 也是一位導演,伊藤曾在 Ema 的另一部片子裏擔任攝影師,「她可以從內部人的視角,也可以從外部人的視角看這個故事,這種眼光對我非常重要。」

影片中還安排了一些地獄笑話:比如伊藤躲避跟蹤她的人住到朋友家時,她答應從此幫朋友養老;她打電話詢問購買竊聽檢測儀,賣家卻以為她要買竊聽器(tanchi-ki,tōchō-ki,兩個日語單詞發音相近);時任警察廳廳長中村格被指親自下令叫停逮捕山口敬之,伊藤和朋友去堵他,小轎車卻一溜煙開走了,「早知道我應該穿運動鞋的!」在美國放映的時候,伊藤聽到觀眾席陣陣笑浪,香港影院裏,不少觀眾也會心一笑。

「後來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在這麼慘的故事裏要放笑點,」伊藤將此歸功於 Ema,「Ema 看原始檔時就一直在笑,她說噢我的天呀你做了這個、你做了那個!她很擅長找到所有具有喜劇效果的時刻。儘管坐進剪輯房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但我們總是找到一些東西去笑,而且大家一起笑。我們就把這些笑點放進去了。」

團隊召集不同背景的朋友們一起看片,嘗試在「不言而喻」和「解釋語境」中找到平衡,「日本觀眾不需要太多解釋,國際觀眾需要,但這也不是一部教育影片,我也需要從中去重新發現我自己。」

影片中後段,曾目睹山口敬之把伊藤拽下計程車、拖進酒店的酒店門衛,主動找到她,表示不懼丟掉工作的風險,願意公開身分為她作證。「我不能再讓這些性暴力在日本發生了。」門衛清晰地向伊藤表達自己的立場。那一刻,鏡頭中伊藤嚎啕大哭。

她希望影片會有一些積極意義,但總的來說,「我並不是一個政治家,無法改變世界,我的工作就是講一個純粹的故事。但我希望可以鼓勵別人,或至少呈現出一種真實感——倖存者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多年前她形容「讓光照進黑箱」,如今提起,她依然肯定地大聲說「Yes!」,「要看到問題,才能修正問題」。

在另一個訪問中,伊藤說,「關於我是誰,我還在不斷發掘的路上。但是說到底,我感覺自己……誰也不是(I’m just no one),沒有被任何東西所依附,所以也會覺得有點孤獨,但是現在,我真心為自己獲得的力量感到高興。」

12天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共上映超過190部電影,最終觀眾票選《黑箱日記》為最受歡迎第3名。

找回語言

2019年伊藤一審勝訴後,山口敬之提出上訴,直到2022年1月案件才二審,維持原判、定讞。不過,二審中法官認同山口敬之的部分主張,認為沒有證據證明山口敬之曾對伊藤下迷姦藥(date rape drug),為此伊藤需賠償對方55萬日圓(約2.88萬港幣)。

勝訴未竟的這幾年,伊藤開始寫一些散文,嘗試找回自己的語言。

「我如果在一個 #MeToo 運動已經發生過的現在講自己的故事,我想我會得到更多理解。前些年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感到非常孤立,人們不明白我說的,也不理解為什麼我要公開講性暴力,這在日本是禁忌和恥辱。」

因為一度,她壓制和失去了自己的語言。

紀錄片裏即可見一斑。影片中提到三名關鍵證人,其中被她稱為「A」的來自警方,披露了警方曾確實下達對山口敬之的逮捕令(後來被叫停)。但就在伊藤糾結於是否應該保護線人、沒有他的同意應否向公眾公開這個信息時,A卻在喝醉後說出「如果你跟我結婚,我就為你作證」的話。

伊藤瞪大眼睛,啞口無言,只用「是、是」等簡單的回應草草結束對話。

「我後來忘記了這一幕,我應該也是從記憶中抹除了,當時太震驚了。」

影片中後段,曾目睹山口敬之把伊藤拽下計程車、拖進酒店的酒店門衛,主動找到她,表示不懼丟掉工作的風險,願意公開身分為她作證。「我不能再讓這些性暴力在日本發生了。」門衛清晰地向伊藤表達自己的立場。那一刻,鏡頭中伊藤嚎啕大哭。

「謝謝你,謝謝你。」淚水中她也只能這樣回應著。

當時身為受害者,她找不到足夠的能量和時間去梳理自己,而除了創傷中的失語、面對時的遺忘,頻頻質疑和蕩婦羞辱她的社會氛圍也曾讓她感到孤獨。伊藤站出來兩年後,#MeToo 運動才經歐美席捲全球,「我如果在一個 #MeToo 運動已經發生過的現在講自己的故事,我想我會得到更多理解。前些年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感到非常孤立,人們不明白我說的,也不理解為什麼我要公開講性暴力,這在日本是禁忌和恥辱。」

2019年,一連四起性侵案被宣判無罪,才催生出一場線下的花朵運動(Flower demo);2023年,日本偶像產業鼻祖、傑尼斯事務所創始人喜多川去世後,事務所才承認喜多川對旗下男藝人的性侵醜聞,願意道歉和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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