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事实:知识及其敌人

我们是否越发抗拒事实?

《科学家称:地球有危险了,因为出现了一类抗拒事实的人》——2015年5月12日的《纽约客》杂志上,出现了这么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文章称,这类抗拒事实的人表面上具有接收和处理信息的正常机能,但不知怎么,这些机能失效了。而且,给他们看的事实越多,他们似乎就越抗拒事实。研究者提出,可能是从听觉神经传到大脑的信息被堵住了,因此这些人的意识无法正常运作。

当然,这只是篇讽刺文章,作者是讽刺作家安迪·博罗维茨(Andy Borowitz)。他对当前形势有敏锐的嗅觉,也很会挖苦。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之前的一年,博罗维茨就预见到了大选后人们挂在嘴边的词:抗拒事实。总有人以种种方式致力于质疑对周遭世界的既有理解,比如阴谋论者、怀疑科学者、神秘主义者。但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似乎是前所未有的。突然之间,好像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同一个现实,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事实也失去了共识。我们不免会想,或许博罗维茨写的是真的,我们的大脑确实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们能做些什么?要想深究下去,我们就得从头开始——从基础的哲学问题开始。

什么是事实?简短回答:世界的样子。小到日常琐事,大到宇宙起源,都有事实。有关于我们所思所感的心理事实,关于失业、通货膨胀、犯罪的社会事实,关于疾病和病因的医学事实,也有关于物种发展的生物学事实,关于基本粒子及其运动的物理学事实,还有关于我的厨房是什么样子、名人的爱情生活如何的事实。如果要回答得长一些,带上点哲学意味,那么事实就是使事实陈述为真的东西:事实是使真者(truth maker)。关于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陈述——比如“有匹马站在我的花园里”——要么为真要么为假,其真假取决于世界是什么样子,存在什么样的事实。如果真的有匹马站在我的花园里,那么我的陈述就是真的。

你很快就能想到,有许许多多的事实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包括无关紧要到我们不屑于去了解的事实(我头上有多少根头发),以及难以知晓的事实(关于遥远星系中其他行星的事实)。很可能,有许多事实是我们无法知道的,因为我们的认知能力有限。和宇宙创造有关的事实可能就属于这一类。宇宙如何能从无中创造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关于人类意识的事实大概也算同一类:大脑中的灰色物质,是怎么创造出我自己非常熟悉的多彩的主观世界的?即便人类是动物中认知能力最强的,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包括“地球是圆的”在内的大量事实,是我的狗埃利奥特凭它那点认知能力所不能知晓的,同样,也会有很多事实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

因此,说我们抗拒事实,这话多少有点道理。很多事实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因为我们不屑于知道;还有很多事实即便我们想知道,也不能够知道。当然,好奇心始终在推动我们去突破限制,因此最好别为我们能够知道的事实划定范围。我们能够借助新技术去观察遥远的星系,探寻微观世界。我们的科学解释模型越来越成熟,许多长久以来被视为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谜题,比如为什么我们扔出去的东西会落下,物种如何发展,生命是什么,都一下子得到了解释。现代神经生理学在探索意识的本质上可能已经有了进展。在这层意义上,当今人类抗拒事实的程度其实是最的。

“我们并不抗拒事实,我们只是越来越抗拒知识。”

稍微一想就能知道,真正抗拒事实的人恐怕活不了太久。要生存下去,我们就需要不断吸收大量事实:既有像哪里可能有危险、如何获得食物和水这样的事实,也有与他人有关的事实。我们通过进化获得的能力,是借助视觉、听觉等高效获取周遭环境的信息,通过认知系统的处理将其转化为有助于生存的行动。听到丛林中传来大象的脚步声,你会赶紧跑开;看到水,你会把水灌到容器里。是不可能进化出完全不能接受事实的人的。安迪·博罗维茨也指出了这一点。他写到研究者希望抗拒事实这种情况会在未来消失,而根据初步的研究结果,在食物、水和氧气稀缺的环境中,人们会变得更容易接受事实。

关于事实,下一章会有更多讨论。不过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用“抗拒事实盛行”来描述当今的状况并不是很贴切。并不是说突然之间,有很多事实我们人类没法吸收了。遭到抗拒的事实,比如关于气候、人口增长、疫苗、移民和失业率的事实,是专家和其他很多人都非常熟悉的。问题其实在于我们因为种种原因而不愿或不能接受知识。我们并不抗拒事实,我们只是越来越抗拒知识。想理解这个重要的区分,我们就要去思考什么是知识。

什么是知识?

如果以“知识”为关键词上网搜索图片(有时候我会在讲课前这么做),就可能搜到突触之间有光照亮的大脑图片。我们很自然会认为知识存在于头脑中。我读一篇文字,记住其中的信息,然后通过考试或者讲课把我学到的东西告诉别人。但这么看待知识完全错了。

首先,我们要区分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我们称前者为关于“是什么”的知识(knowledge that),后者为关于“怎样做”的知识(knowledge how)。理论知识是你能在书本上找到的知识,有表述出来的具体内容,可以用“我知道什么是什么”这样的句型来表达。我知道“斯德哥尔摩是瑞典的首都”,“奥巴马是出生在美国的”,“电子是带负电的”。我们的日常知识里也有大量理论知识。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哥德堡的”,“现在是在下雨的”,“那辆车是停在停车场的”。实践知识就没有这样的思想内容。我们应该将实践知识理解为一种能力,做出某些行动的能力。对于实践知识,我们通常用“会”或“能”做什么来表示,而不是我们“知道”什么:我会阅读,会打网球,会骑自行车,会说英语。

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自然会相互作用。不管是否意识到,我们的一切行动都需要理论知识。比方说,如果想骑车,我就得先知道脚踏板的作用是让车子前进,人要坐在车座上——但我不太可能有意识地去想这些。长久以来,哲学家都在讨论实践知识能在多大程度上化约为这种理论知识。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只要你试过在电话里教人骑自行车(我就这么干过,当时是有个朋友借了我的车),你就会感到实践知识恐怕不仅仅是没有表述出来的理论知识。

实践知识显然不是存在于头脑中的。当然,骑车和打网球都要用到大脑,但说我们全身具有这样的能力好像更自然一些。而说理论知识不存在于头脑中,就没有那么好理解了。理论知识和我们的思想有关,但不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是这样的吗?答案是,知识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存在于头脑中,但知识本身不是。

哪个构成部分?前面提过,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实,而我们只有在思考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些事实的存在。但光是思考还不够。我可能很喜欢思考其他行星上是否存在生命这个问题。读到关于发现特拉比斯特—1(Trappist-1,这颗不大的恒星在约40光年以外,周围环绕著7颗行星)的报道后,我心想,这些行星上肯定有生命。但是,如果想要拥有知识,光有这个想法是不够的,我还得相信这些行星上有生命。我需要有信念(conviction)。仅仅有一个想法(或有一种猜想)和持有一个信念之间是有关键区别的。如果你告诉我客厅里有只大象,我心里肯定不免会出现客厅里有大象这个想法,但恐怕不会相信你说的。

那么,“相信”意味著什么呢?哲学家常常使用“持真”(holding true)这个概念。我认为“那个行星上有生命”是真的,意味著我相信那个行星上有生命。我认为“冰箱里有啤酒”是真的,意味著我相信冰箱里有啤酒。为什么要区分想法(反思、幻想、猜测等)和信念?很简单,因为“持真”或“相信”这种心理状态,在我们心理中起的作用与纯粹的想法或幻想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信念对行动至关重要。如果我只是幻想冰箱里有啤酒,我是不会去冰箱里拿啤酒的。换个更重要的例子:走人行横道过马路时,我只有在相信路况安全的情况下才会迈步。

知识需要信念,从这一事实可以发展出一些有意思的推论。比如,要拥有关于气候变化这个事实的知识,仅仅读一篇讲气候变化的文章是不够的。如果我读的时候并不相信,不认为文章的内容是真的,那么我就没有获得任何相关的知识。也就是说,传播知识不光要发布信息,还得让人相信这个信息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传播知识特别重要。

因为信念在人类行动中扮演著特殊角色,所以仅仅告诉别人情况如何是不够的。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所说的,不相信我们所说的,他们的行为就不会因我们的话而改变。人若不相信吸烟致癌,就不会为此改变自己的行为。

“传播知识不光要发布信息,还得让人相信这个信息是真的。”

信念至关重要,这个事实还与英国哲学家米兰达·弗里克(Miranda Fricker)所说的“知识的不正义”有关。[1]这种情况就是,如果一个人的信念不被当回事,总是(因为性别、种族、阶级、年龄等方面的偏见而)受到质疑,那么这个人最终就会怀疑起自己的信念,即使没有理由这么做。这样的人就被剥夺了原本可以享有的知识。

完整azw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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