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
大地問毗濕奴:「為何你以山岳之形現身,而非以己身型態?」毗濕奴答道:「山中存在之喜悅,優於眾生中所存,因山無感於熱,無感於冷,無痛、無怒、無懼、無歡。吾等三神將以山岳之形居住大地,護佑眾生。」
一九九五年夏末,我搭機到印度,展開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初體驗。那是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事,當時季風威力依然強烈,德里的部分地區已成水鄉澤國,許多地勢較低的街道淹沒於泥黃色的水中。我們在雨中搭乘巴士往北行,到瑞詩凱詩(Rishikesh)停留過夜,這座小鎮就位於河水暴漲的恆河岸邊。一九六八年,披頭四曾來此處,向瑪哈禮師.瑪赫西.優濟註1學習超覺靜坐,在無數西方年輕人之間掀起東方靈修的風潮。「我嗑了迷幻藥(LSD)之後,」披頭四吉他手喬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憶道,「有個念頭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喜馬拉雅山區瑜伽士』⋯⋯這是我前往印度的部分原因。欣賞拉維.香卡註2和西塔琴只是我的藉口;雖然也很重要,但這趟旅程真正的目的是尋找靈性的連結。」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曾被同一波文化熱潮的最後一道大浪打上山區:一九八○年代初期,我人在郊區房子的樓上臥室,聽著老舊的巴布.狄倫(Bob Dylan)唱片,閱讀登山英雄在高聳參天、遙遠神祕的喜馬拉雅山所發生的故事。
隔天,我們抵達因傾盆大雨而幾乎是泡在水裡的山區。所有道路都被雨水淹沒,巴士車頂上方的崖面霧氣瀰漫,濃濃雲霧籠罩山峰。在距離當時隸屬於北方邦(Uttar Pradesh)的根戈德里(Gangotri)村外大約一哩處,巴士突然停下。在雨水的沖刷下,巨大的花崗岩石鬆動,落石從上方懸崖滾落。若要搶通道路,得動用炸藥和推土機,就目前看來,這裡已是道路盡頭。我們往上盯著不穩定的斜坡,不知何時又會發生落石,不免憂心忡忡,只想趕緊離開。幾個精瘦的男子在巴士旁眼巴巴地咧嘴而笑,他們穿著薄薄的棉短褲和上衣,只靠著肩上披著的塑膠布擋雨。講定價格之後,他們扛起我們的裝備,繼續前往村子,我們跟在後面,撐傘遮雨。眼前景象如同我發現了一扇寫著「冒險」的門,一腳踏進其中。
喜馬拉雅山的氣勢壯闊令人目眩:這地方不能只靠肌肉,還需要類固醇。我第一次遠征時,感覺山的力道不僅勢不可擋,甚至有壓迫感。此間的一切皆比我經歷過的更是巨大,無論是山峰本身、河川、落石、雪崩、冰河,或傳說及神話。從印度大平原來看,喜馬拉雅山脈猶如一堵白牆,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城堡,也是分隔南亞與中亞、中國與印度的壁壘。各方在各自的邊境山區角逐利益,通常會以當地居民為代價,例如中國占領西藏。一九六二年,世上人口最多的兩大國甚至在喜馬拉雅山區交戰。
世界上沒有多少地方的地理環境,能如此深刻啟發人的想像。地球上固然有更長的山脈:安地斯山脈(Andes)綿延七千公里,為世界之最,但是談到高度,喜馬拉雅山睥睨群雄。這山區本身隸屬於龐大的高地區域,而高地區域為四千公里的新月形,西起吉爾吉斯,東至緬甸,包含帕米爾山脈、興都庫什山脈以及喀喇崑崙山脈。地球上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山約有四百座,全數位在此地區,其中有十四座為八千公尺以上的奇山。
喜馬拉雅山脈位於這區域東部,占全區三分之二,面積為六十萬平方公里,西臨印度河,東為布拉馬普特拉河(Brahmaputra),緯度與中東、北非、德州和墨西哥北部相當。山脈的兩端分別為兩座大山,其一是巴基斯坦的南迦帕爾巴特峰(Nanga Parbat),另一則是南迦巴瓦峰(Namche Barwa),西藏最大河流雅魯藏布江在此往南大拐彎,到了印度就稱為布拉馬普特拉河。這個區域也有一部分屬於世上最高、最大的高原——青藏高原,其面積為法國的五倍,平均高度為四千五百公尺,人稱「世界屋脊」。
喜馬拉雅山區的樣貌千變萬化,多元性令人稱奇。其西部為印度拉達克(Ladakh)與藏斯卡(Zanskar)區,屬於半沙漠地帶,一年到頭大多乾燥寒冷。東邊則為布拉馬普特拉河的分水嶺,潮濕程度舉世無雙,年降雨量超過十公尺。異質性最明顯的地方,莫過於喜馬拉雅山的垂直地勢。攀爬高度每上升一公里,平均溫度就會下降攝氏六度以上。從這方面來看,海拔高度就像緯度,在山上登高幾公里,就相當於行經幾千公里的緯度,從熱帶來到兩極冰帽。喜馬拉雅山脈和喀喇崑崙山脈的冰河蓄存大量的冰,因此地理學家稱這個地區為地球的第三極,只是隨著全球暖化,冰河正快速融化。
海拔高度、氣候以及其壯闊只是這山脈最初予人的震撼。就像光線透過晶體散射,山嶺形成複雜的三度空間,深深影響此間的自然多元性及居住本地的人口。不了解喜馬拉雅山區的人,往往會以為這些山脈是自然荒野。事實上,這山區支撐著約五千萬人口,其多元性毫不亞於他們所居住的地景——這地方匯聚著世界三大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與佛教。喜馬拉雅山區每座谷地的人類史,皆和地理環境密切相連,向陽坡或背風的山坡,相較於缺少這些優勢的鄰近地帶,會更適宜人居。只消看一眼,便看得出陰影中的峽谷和躲在山脊線背風面的一小塊平坦向陽地有何不同。這裡的地形光是規模,就出乎意料地深深影響著人類活動,最終亦影響了生理機能
不久以前,要在這裡行動,只能仰賴步行或騎乘動物。想在喜馬拉雅山區中海拔的山脊村莊展開一天,可沒那麼輕鬆。若眺望谷地對面的鄰村,就會知道要耗上大半天才能抵達對面:天色未明,就得先往下幾千呎,來到山谷下方的河邊,接著,在午後的炙熱驕陽下,費力登上對面斜坡。和其他地方一樣,水最是重要,能給予生命,也能奪走生命,而在喜馬拉雅山區甚至是能雕琢山脈的建築師,水,先以冰河的樣貌出現,之後則是洶湧的融雪和雨水,撕扯並沖刷山脈。登山是困難的,而且是非必要、令人難以理解的奢求。山脈是神之地,不是人的居所。河川屬於神,也屬於人。對於居住在這些山脈之間的人而言,河川所帶來的好與壞,遠非造訪者能輕易感受。
為了攀登西夫凌峰(Mount Shivling),我們來到印度喜馬拉雅山區的加瓦爾專區(Garhwal),這座山峰宛如一顆碎裂的白牙,時而金光燦燦,刺破根戈德里冰河越漸深藍的高處:美麗迷人,卻也嚴峻苛刻。不光是我,許多登山者皆認為,這樣的山峰會刺激身體的渴望。自一九七○年代首攀以來,世上首屈一指的幾名登山家便在西夫凌峰最陡峭的石壁和山脊上攀登出新路線。若把這些攀登痕跡全放到同一張照片上,會覺得這些路線宛如附著在山岳衣料上的蜘蛛絲,每一縷細絲無不蘊含著苦難與堅忍、想像與勇氣的故事,成為構成傳說的元素。在根戈德里冰河上,諸多鄰近西夫凌峰的山岳皆有同樣的攀登路線,蘊藏著類似的故事,再透過書籍及電影流傳,吸引更多攀登者前來這座谷地,彷彿是趟朝聖之行。
但無論根戈德里對攀登者而言意義為何,對於無數印度人來說,這裡具有其他的神聖意義。這條冰河的中空冰河鼻(如今正快速後退)稱為高穆克(Gaumukh),意為「牛嘴」,流出的乳白色水流正是恆河源頭。直衝雲霄的西夫凌峰聳立於神聖地理景觀正中央,而初次描繪這座山峰的,是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一部貼近印度教的文化核心、起源可追溯至近三千年前的史詩。這條河流稱為帕吉勒提河(Bhagirathi),將展開兩千五百公里的旅程,注入孟加拉灣。《摩訶婆羅多》寫道,神祕人物帕吉拉薩(Bhagiratha,即這條河的命名由來)曾祈禱上千年,盼這條河能夠流動,為六萬名死去的親人贖罪,因為這些親人曾錯誤指控一名偉大聖者,因此遭到詛咒。然而這條河流的女神甘伽(Ganga)仍身處天界的宇宙中心,那是「轉動的世界中一處靜止之點」,不願移動,唯有大神濕婆有能力要她走,因此帕吉拉薩找上地位與濕婆相當的梵天,並聽從梵天指令再祈禱一年,期間不吃不喝。直到此時,甘伽才被迫從天而降,從濕婆頭上糾結的髮髻(jata)直衝而下,為印度平原帶來能賦予生命的河水。
這則《摩訶婆羅多》的故事流傳到般度五兄弟(Pandavas)耳中,他們確實踏上朝聖之旅。和我們一樣,他們也以外來者的身分前往印度一處超脫世俗之地,展開靈性探索。那地方就是杜布米(Devbhumi),一處屬於神的土地,遠離宮廷生活的政治紛擾。印度教經典文本《吠陀》(Veda)是比《摩訶婆羅多》早了好幾個世紀的文本,內容指涉的地理環境卻寥寥無幾,未提及多少喜馬拉雅山區或其他地方。(事實上,《吠陀》的文化焦點在更西邊的地方,位於印度河與薩特萊傑河〔Sutlej〕之間。)《摩訶婆羅多》這部詩歌則是回溯曾有英雄國王的逝去時代,成書之際,孕育這部作品的印度教與印度—雅利安文化已在恆河一帶穩固扎根。在《摩訶婆羅多》裡,恆河發源地的喜馬拉雅山極端地景,將進入印度教已然確立且持續擴張的文化敘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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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
二○一四年末,在倫敦麥格斯兄弟古書店(Maggs Brothers)的櫥櫃裡,發現了第一位造訪聖城拉薩的英國人所留下的文件。如今這份文件由皇家亞洲學會(Royal Asiatic Society)收藏,其中有四百封信、日記、筆記和隨手筆記,還有這個旅人的遊記手稿,以及一八一一年所繪、年輕的第九世達賴喇嘛的隨手素描。這個已幾乎沒多少人記得的非典型探險家,曾短暫馳名一段的時日,並促使十九世紀拉薩的「禁城」神話再度復活,那是個與快速變遷的世界保持距離的地方。
托瑪斯.曼寧註106一七七二年出生於英國諾福克郡布魯姆村(Broome),是地方教區牧師的次子。他身體孱弱,卻相當聰明,在家接受教育;一七九○年,他前往劍橋大學研讀數學。他在這裡碰上浪漫主義的浪潮頂峰,結交浪漫派的重要人物,尤其是查爾斯.蘭姆註107。蘭姆曾說,曼寧有卓越的心靈:
讓人佩服的能力超越柯立芝或其他人——若是與他獨處,他會使出如埃及的奇觀。只不過他懶惰,並不一定會使出全力;一旦他使出力量,其天才無人能比。
雖然其他人同意蘭姆的看法,但是說他懶惰,似乎不太符合這個焦躁不安、情感上相當自覺的男子。較接近的說法,應該是「不滿」。他曾寫信給朋友,談到「不尋常的思維力量和感受,促使我堅定地朝著不尋常的事物前進。」他也是個叛逆者,在即將得到劍橋的學術光環之際,拒絕對英國國教會宣誓效忠,因此學位遭到沒收,留下疑惑的父親深陷焦慮之中。
中國成為他投注高度熱情的目標,心心念念要前往這個國度,讓朋友覺得有趣又不明就裡。(「別再看旅遊書了,」蘭姆揶揄道,「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謊言。」)一八○二年,他趁著《亞眠和約》(Treaty of Amiens)為英法帶來的短暫和平之際來到巴黎——許多激進者和浪漫主義者急於來到這裡,探索全新的法蘭西共和國。巴黎也是歐洲少數幾個可以學中文的地方。後來,戰爭再度爆發,身在法國的英國旅人遭到拘留,但持續的遊說之後,拿破崙親自簽了曼寧的護照,於是曼寧回到倫敦,在西敏醫院接受六個月的訓練,讓他進一步做好準備,踏上旅程。他也獲得當時擔任皇家學會會長的班克斯爵士支持,將穿上當地人的服裝來喬裝,探索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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