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是方形的丛林
我又来到了停尸间。
“啊—”我尖叫一声,连忙跑开。
“好倒霉啊!”我喃喃自语。
在位于本乡的东京大学的宽阔校园内,我迷了路,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多。离开研究室后,我已经不间断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不知为何,我走着走着就会绕到东大医院的停尸间。
深夜的东大虽然有寥寥几点楼上的灯火,位于中央的巨大树林却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历史的风韵唤醒了人类对暗夜的恐惧,我不得不压抑尖叫的冲动,埋头向前走。
手机铃声吓得我险些跳了起来,是艺人前辈打来的。
“你在哪儿啊?”
“大学里……”
“大学?都这么晚了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出不去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怎么回事?你不会找人问路啊!”
“没人啊!一个人都没有!周围黑漆漆的,就我一个人!好怕!我好怕!”我的声音在颤抖,“一个人,好黑,好怕!”
那一刻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在东大第一天的经历竟象征着未来三年将要面临的境况……
我只顾着满头大汗地向前走,对接连不断的怪事应接不暇。
也许没有人能像上野千鹤子那样,在不同的地方给人不同的印象。
第一天,上野教授打开门走进教室,现场的空气顿时多了几分紧张。
个子娇小,但气势凌人—这就是我对上野千鹤子的第一印象。
她看见我,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直接去研究室不就好了。”接着走上了讲台。
我所知道的上野千鹤子,是在面向大众的演讲会上与他人亲切交流的社交达人。
她与一群自称上野粉的人嬉笑打闹,得知我是艺人后,立刻将我拉过去问:“哎我说,上电视的时候真的不能说男女性器官的名称吗?”
她就像个调皮又好奇的少女,至少在我眼中,她是这样的人。
但到了这里,她就不一样了。课堂上的上野教授丝毫没有那个少女的影子,而是不苟言笑地镇压全场。
我很快就明白她为什么不笑了,因为那天做报告的人还没来。
“报告人呢?”
短短一句话就让疑似报告人朋友的学生箭一般地冲出了教室。应该是去打电话了。从她动如脱兔的行动可以猜测,报告人没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我还在想这可怎么办,不知不觉已经有人站起来做报告了。接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就传到了我手上。与此同时,上野教授走过来,放下了一堆资料。
“你教教遥女士。”
她对我旁边的学生吩咐一句后又回到了讲台,开始在黑板上写字。
我四处张望,不知是否该做笔记。
过了一会儿,有人给我发了厚厚的议题资料,还有几张白纸。旁边的学生告诉我:“请提交这张答复卡。”
五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同时包围了我。
“这些纸是干什么用的?我应该先做什么?”
旁边的学生对我说:“今天有两份报告。”
我仔细一看,资料上写着“铃木裕子《中央合作委员会妇女代表的贡献》”。
“什么玩意儿?”
再一看,另一份资料上写着“加纳实纪代《国防妇女会的解散与大日本妇女会的成立》”。
“哈?”
研究会开始了,不得不同时处理五种状况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看看周围,所有人都在边听,边写,边读,边检查,边看。旁边的学生因为要照顾我,无法参与其中。
“请不要在意我,反正我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要是有问题我再问你吧。”我婉拒了她的好意。
事实上,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了一个问题:“现在做报告的人是铃木裕子还是加纳实纪代?”
“不,那是田中。”
“……?”
现在我至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无知。
后来我意识到,当时问这个问题相当于在问:“那是平冢雷鸟还是市川房枝?”(1)
很久以后,我给学生讲了这个故事,他们都在咖啡厅里笑得前仰后合。我不禁感叹,当时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同学真了不起,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教授放在我桌上的资料是一整年的研究会项目和文献资料。那一年的研究主题是“民族主义与社会性别”。
文献是指研究者过去发表的论文。作为那天报告主题的两篇论文,它们的作者就是铃木裕子和加纳实纪代。我们要一边阅读报告人总结的纲要,一边听取报告,同时阅读参考文献。议题资料里满是社会学相关的信息,我们要一边查看,一边在答复卡上填写对报告的感想和意见,最后署名提交。
做这些事情时,还不能忘了和报告人讨论议题,其间,还要记录上野教授写在黑板上的东西。几个任务同时推进。
这就好像一边开车,一边化妆,一边吃汉堡,一边打电话,还要顺便查看日程本。如果有可能,最好还能脱掉剐破的连裤袜,换上新的。
……
真家伙果然不一样!
“你来这里想学什么?”
上野千鹤子教授坐在本乡校园的研究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周围堆满了书。
“我来学习‘讨论’的内涵。”
作为艺人,我能理解演艺界基本是个贩卖娱乐的行业。丑闻也是娱乐。从综艺到新闻,从谈话节目到体育节目,所有的眼泪、愤怒都是娱乐。
演艺界有个谁都逃不开的东西就是“讨论”。
有严肃的讨论,也有综艺节目里的讨论,有的只持续一分钟,有的能辩上一个小时。谈话节目更是少不了讨论。
一言不合,就会出现意见对立。
“我想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女人闭嘴!”
“你们都得听我的,我说的话才是全世界最正确的。”
“还是装傻吧,这样更有好处。”
“我是不是很可爱?”
无论讨论什么主题,都会出现这几种话术。管你是脑死亡,还是谈恋爱。
只要讨论进入白热化阶段,我就格外排斥这些话术。
他们早已抛下了本来要讨论的主题,开始争辩别的东西了吧?左右讨论的其实不是逻辑,而是靠这背后的话术一决胜负吧?
我从来没有赢得过讨论。但既没有无可奈何的失败,也没有一败涂地的失败。每次,我只是心中充满了怪异感。尽管如此,我还是将其归结为我个人的问题,照常完成工作。
然而我的工作是在公共场合发言,随着年复一年的经验积累,我感觉到了自身工作的影响力。
“我们说的话会不会不只局限于我们自己,而是具有对外的影响力?这会不会是我的责任?”
尽管姗姗来迟,我还是意识到了力量与责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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