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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是娄烨导演于2024年推出的一部采用纪录片手法拍摄的剧情电影。该片最近在第77届戛纳/康城电影节的特别展映单元首映,并随后在巴黎举办的戛纳/康城影片重映活动中再次展映。娄烨曾三次入围戛纳/康城官方竞赛单元,分别是2003年的《紫蝴蝶》,2006年的《颐和园》,以及2009年的《春风沉醉的夜晚》。 《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标志着娄烨时隔15年后重返戛纳/康城的银幕。
5月16日,娄烨携主创到场出席了首映。这部以疫情为创作主题的新片,将娄烨以往作品与近期的社会事件串联到了一起,被认为是属于「中国人的电影」。这对不了解娄烨和中国近期新闻的外国记者来说算是不小的门槛,放映过程中不少记者离场。
影片放映后在中国电影评论网站「豆瓣」上因其题材获得压倒性的五星支持,伴随着评论人数的不断增加,关于影片的技术和美学层面的讨论也逐渐丰富多元。然而,随着影片信息在中国社交平台的传播,有关这部影片的信息很快遭到压制。 「豆瓣」在第一时间删掉了影片的条目,微信公众号平台也开始清理关于这部影片的报道,有不少网友发现关于娄烨的旧文也开始遭遇删除。
借此次戛纳/康城的契机,我们与几位媒体朋友共聚一堂,深入探讨娄烨的新作,对娄烨的创作意图、方式、影响及其延伸的话题进行了一场丰富的讨论。
参与者:Ina,Jenny,梵一,辰子,谢以萱、沉宇东导言、整理:辰子
Part 1 : 映后感受
辰子:Hello大家好,我是辰子,在巴黎做电影相关工作,是本次戛纳/康城代表端传媒的记者。欢迎大家参与我们这次关于娄烨《一部未完成的电影》的圆桌讨论。我个人在放映第二天一早才看到这部新片。当时第一波的影评已经出来,豆瓣上几乎一排倒的五星评价。国内传出的一些视频中,还能看到激动的粉丝在放映之后大喊「娄烨是中国最牛逼的导演」……当时我对于影片的想象还比较空白,不知道这样的评价是来自于形式还是题材。
第一波的影评,豆瓣上几乎一排倒的五星评价。国内传出的一些视频中,还能看到激动的粉丝在放映之后大喊「娄烨是中国最牛逼的导演」⋯⋯
没想到我带着极高的预期去看,最后还能因为影片在创作背景上的特殊性给了比较高的分数。毕竟影片围绕的主要核心是疫情,并且插入了大量疫情期间公众手机上真实拍摄的片段。疫情这个话题又在中国的公共平台讨论空间中依然比较敏感。影片把个体经历和虚构故事结合在了一起,能在戛纳的银幕上看到这么多疫情中间真实的、有力量的现场视频还是为之很动容的。我看到有许多评价都认为「敢拍」疫情的题材就已经很厉害了,但同时也有很多观点认为敢拍并不能成为评价一部影片优劣的条件,并对其虚构部分的视听呈现有所批评。
梵一:大家好,我是梵一。在疫情前,我完整报道过他的电影节经历,很想见一见三年后的他有没有改变。因为赶场《大都会》,我在「白纸运动」那里离场,没来得及参与主创鼓掌,第二天一早我又补看了第二遍。看完影片,我第一想法是它在我的意料之中。
最近两年的中国影视剧不缺对疫情的体现,它们只是把疫情当作一种习惯的日常,没有思考,亦规避了激烈的东西。之前也看过的一些海外华人疫情题材作品,或是故事不现实,或是摄影机缺少在场感,也多少有些投机。
四月的时候,坊间传言这部电影入围主竞赛单元,媒体报道信息里已有它完整的样貌——一些旧影像引发新创作,结果剧组被困酒店。看片前的疑问只有一个,娄烨该怎么为两个现实素材建立叙事逻辑。最近两年的中国影视剧不缺对疫情的体现,《爱很美味》(陈正道导演)只体现一点戴口罩、测温、隔离场景,当时很多人为之赞叹。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它们只是把疫情当作一种习惯的日常,没有思考,亦规避了激烈的东西。之前也看过的一些海外华人疫情题材作品,或是故事不现实,或是摄影机缺少在场感,也多少有些投机。
娄烨的视角是真正「站在人的这一边」(米沃什语)。黄轩和梁鸣年轻时候的画面,第一时间触动了我,情节虽不完整,却是不可多得的当代男同影像。 《春风》影响了读大学时的我,传言黄轩有40分钟时长的剧情被删到只留下一个背影。这是一桩影迷悬案。而如今,部分影像重现天日,仿佛是一份时光礼物。这是一部正经以疫情为核心叙事的电影。娄烨把真实的竖屏素材融入故事,我仿佛以江城的视角再次经历了一遍彼时的悲痛,江城和妻子桑琪的状态是我周围很多人的状态。大银幕放大了竖屏影像的冲击力,看的时候忍不住啜泣,即使现在回想一些细节,提出这些想法,眼睛也要泛酸。
《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剧照。图:康城影展官方网站
辰子:我很赞同梵一提到的「在场感」。疫情那几年我人处国外,没有真正的经历过中国国内严格的疫情管控(当然也是由于疫情无法回国)。这个隔绝造成了影片中的两个层次(即虚构的剧组故事和真实的手机视频)对我来说都是以他者视角进入的,没有切身的体会。娄烨将演绎的部分拍出了这种身在当下的紧张感——一个正在进行的、本身就不那么顺利的项目,突然又因为外部事件受到更大阻碍…还有秦昊的角色从最开始没那么在乎,再到后来开始意识到病毒的严重性…这些都还原了那场事件最初发生时人们心态的转变,使我们更容易进入与共情。在这点上,他在一个比较小的场域里用个体经历换取对集体记忆的关照。也使得我对电影技术层面上存在的问题比较包容。
经过这几天的沉淀和与其他同行的交流之后,我又会在不断放大一些问题:例如剧本没有经过太多打磨,场景和冲突都太过单一和简化。影片中真正触及到冲突的片段:比如拉警戒时有人想离开,被困之后隔离墙的建立,和后期有人被救护车拉走等等,都以一种刻板的方式呈现出来。相较于其他真实的手机画面中比较激烈的内容来说是保守的处理方式。娄烨虽然以疫情为题,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更深入的思考,在「桌面电影」的使用上也都比较直给。这可能使得这部电影在娄烨整体的系列里都是一个例外的、个人风格不那么突出的作品。
李洁逸:各位好,我是李洁逸。我是生活上海的电影媒体人,时事及性别话题评论作者。曾常驻欧洲多次报导三大影展。这部片子对我来说很难打分,我相信对于很多观众也是,它勾起的情绪和回忆干扰了我们对电影在技术上的判断和分析。看完的第一想法是,娄烨还是跟以前一样敢拍,我个人认为这值得一个高评价。 「敢拍」这两个字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先要敢,再要拍。很多看过片子的人,自己不拍但是去批评别人敢付出行动,我不知道如何看待这种轻飘飘的评价。当然,观众有权批评这个片子,我猜很多人也许是被这个片子里的短视频简介、选取的真实纪录的片段影响了,认为编排存在问题,不够有力量。我的疑问是,如果剪了更多的真实片段,观众能承受那么强大的力量吗?真的不怕PTSD吗?
回应梵一,我并不认为外国人完全不能理解。我像辰子一样,经历的封禁虽然有一段但不是很长,基本都在国外,但我们应该都可以跟片中的人物有一定程度的共情吧?至少我可以做到。在海外我和家人通话的情形也是那样的,那种因为距离隔开的煎熬,我可以感同身受。当然,政治背景可能是另一回事,但对于有相应知识的外国观众,电影应该也没有很难理解。像辰子说的,回忆这个电影里的剧情,大家可能都觉得挺空白的,人们经历过封禁的那段时间里,生活无趣,就是有很多空白。别人的生活空白,我们的生活其实也是的。若说对那段时间有留下什么,可能也都是每个人各自的回忆和情绪吧。电影的呈现可能在个人的回忆面前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电影本身可能只是一个引子。
他的作品每一部也都可以感受到娄烨无论是在社会现实的关注、他作为创作者对人的那种感性的观察与关怀,以及电影作为一种艺术语言的表述上,都持续地思考、打磨和实践。
谢以萱:大家好,我是谢以萱,来自台湾。我是在坎城影展首映后的隔天一早看的这部片。我自己可能有个坏习惯(也可能是好习惯?),那就是我在看片之前通常不会先查任何的评论与报导,对于娄烨的新片可说是在「一无所知」,将各种预设与预期,降到近乎是零的情况下看的。当然,我非常期待能看到娄烨新作,从他早期到晚近的作品我没有一部错过,每一部也都可以感受到娄烨作为我最欣赏的中国当代导演之一,无论是在社会现实的关注、他作为创作者对人(包含电影中的人物/角色、他的工作伙伴们)的那种感性的观察与关怀,以及电影作为一种艺术语言的表述上,他都持续地思考、打磨和实践。对我来说更关键的是,娄烨的每一部电影,总能令我感受到他作为电影创作者,不只是电影创作者,而更先是一个人。
我认为《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是娄烨献给所有他的影迷,以及关心中国现况的人的。换句话说,这是一部相当重情的电影。固然会有观影上的门槛,我可以理解没有看过《春风沉醉的夜晚》的观众,观影乐趣可能会大打折扣,没有经历中国的疫情封控,可能会在情感较难以共鸣,片中呈现的疫情桥段,也许让观众的观感分歧,一是觉得「敢拍」很不错了,毕竟有很多同辈创作者是忘却历史伤痛,只想赶快拥抱未来,但也有的观众觉得敢拍疫情还不够,对议题挖得不够深、叙事手法不够精致。我同意本片在技艺的层面上不是娄烨最好的作品,但是我仍然认为,娄烨是当代中国最佳、最令人钦佩的导演。电影不只是关乎用影像说故事的技艺,它不是一个真空的文本,而是贴合着时代、贴合着时代里的人的。当然,每个人面对不同事情有着不同的价值判断,无孰优劣,没有绝对的好坏,而是在此刻要把什么样的价值判断放在前面,如此而已。我想,《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是娄烨此刻的选择,他选择在疫情过后,伤痕尚未远去的时刻,透过《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提取并储存记忆。
《一部未完成的电影》的制作过程。图:康城影展官方网站
Ina:各位好,我是Ina,平时在纽约布鲁克林写影评和录流行文化播客。我来补充一下个人体验,回应一下之前提到的观影「在场感」。我和以萱一样,是首映第二天早上看的媒体场。我平时观影习惯也是尽可能不去了解剧情简介或者评论,但是首映当晚点开微信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娄烨导演和团队出席首映的「盛况」,以及大家争相转发的中文互联网上第一轮五星好评。我同时也看到了社交媒体上有群众分享电影节安保安排不周导致有票却无法入场,所以看之前我就抱着一种无论好坏一定要看的态度。
观影过程对我来说是很情绪化的体验:疫情几年人在海外无法回国,白天正常上班彷佛世界一切太平疫情不复存在,晚上抱着手机与亲朋好友联络,只能通过四寸小屏幕来窥视太平洋另一边疫情下的生活。电影所构造出的「在场感」真实到让我电影过半才意识到剧组的故事是虚构的,可能也是我因为没有能够在场,没有能够和父母一起亲身经历大陆疫情的愧疚感的投射吧。我没有经历过隔离,但是看电影的过程中,剧情的些许拖沓和冗长让我体验了隔离中被困于一个固定空间且情感满溢而出的感觉。
娄烨的作品我看过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他通过镜头对于人物细致的观察,但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在我看来个人风格不是非常浓郁(辰子之前也提到了)的电影,我什至觉得这不是一部只有娄烨能够拍出来的电影。但是事实就是只有他拍出来了(梵一也讨论了为什么拍出这部电影的是娄烨而不是其他人,我觉得十分有趣并且值得探讨)。
沉宇东:大家好,我是沉宇东,目前住在柏林,还住在广东的时候很喜欢去香港看电影。我是在康城结束后在巴黎mk2看的一场放映。现场可以看到相当多的中国观众,放映结束后还有观众(从声音来看是年轻男性)在高呼政治性的口号,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大致上是要求自由、民主以及反对共产党、习近平的执政。现场没有多少呼应,而和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在开场前也和我说,有人在网络上发出了警告,中国负责国家安全事宜的人(具体是哪个部门我不太清楚)会出现在现场摄影或拍照,建议会去现场的观众要保护个人信息。散场后有相当多人留在mk2前面的广场交流观后感,根据和我同行的朋友们的说法,看起来巴黎很多活跃在民间行动(恕我只能找到这个词来相对中性地概括. ..)的人来了这场放映。
我自己挺讶异的是,不管是观看电影还是后续和别人讨论,我的反应都远没有2019年12月在澳门看《兰心大剧院》时强烈。彼时《兰心大剧院》无疾而终地撤档,何时能再定档尚未可知,那一场放映和这次类似,同样是短期内唯一一个我可以看到它的机会。我原本以为这次我会和当时一样,但恰恰相反,这一次在观影中让我最难以自持的反而是娄烨坚持选进电影里的两首抖音神曲。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选进来的理由,毕竟这也是为他的表达服务的,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生理性抵触这些歌,它们着实地把我拉回到封控三年的那个时空了。我想这正是诸位所提到的「在场感」。
Part 2 : 重拍一部未完成的影片
辰子:后半部分对于疫情的还原给大家造成的「二次创伤」,影片在前半部分还使用了伪纪录片的形式和搬演的手法,还原了一个剧组想重新拍当年《春风沉醉的夜晚》却受到重重阻碍的场景。大家对「伪纪录片」的使用有什么想法和感受?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机要使用这样一个方式来「续写」《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后的故事?
在观感上,电影中的虚构部分并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它采用的那些真实素材,它记录的关于李医生的细节。在某种程度上,娄烨是在强调纪录的价值,记忆的价值,他赞美了那些纪录的人。
梵一:我对「伪纪录」的形式有一正一反两个感受。反面的感受是,它意在以虚构的方式再现一种真实,结果却再次揭开了个人的创伤,使其看起来更像一部伤痛电影,这种形式亦不能让未经历过疫情三年的人理解,或许不少外国观众离场能从侧面说明这个问题。正面的感受更多来自于第二遍观影,它或许是处理真实素材的恰当方式。更虚构的虚构,更电影的技巧,反而会显得「野蛮」。在观感上,电影中的虚构部分并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它采用的那些真实素材,它记录的关于李医生的细节。在某种程度上,娄烨是在强调纪录的价值,记忆的价值,他赞美了那些纪录的人。
谢以萱:「伪纪录片手法」我认为是一种为了更贴近已有的影音档案材料的叙事策略,无论是影像质地与题材,比如2009 年拍摄的《春风沉醉的夜晚》画质固然不若当前高画质摄影规格下的「平滑」,而疫情期间人心惶惶的浮动状态与网路直播画面的晃动和品质参差,也贴近纪录片带给人的那种随机、机动,摄影机对仍在变化中的现实即时捕捉的动态属性。娄烨于《一部未完成的电影》中采取的伪纪录片但实为剧情片的手法,跟他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所尝试的,以实景拍摄、讲求纪实性的拍摄方式戏剧性重现冼村面临拆迁的警民冲突现场,是殊途同归。固然,两者拍摄的场景相当不同,《春风沉醉的夜晚》在一个相对「开放」的情况,无论是时代氛围和空间场景,而《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则是相当封闭(关在旅馆、疫情、政治氛围)的环境里,而两部片动员的剧组规模和制作条件,可能也相当不同——《风中》简直像是重现战争场景那般(虽然是警民冲突),而本片则是另一种「战争」,但可能是更不可视的(人与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因为封控与政权紧缩而更不可能上街),更接近是精神层次上的。
沉宇东:《春风沉醉的夜晚》拍摄与制作于他被禁拍的那五年,而且使用DV来拍摄(他在《一部未完成的电影》里也借「导演」之口点出了这一点)。在当时足够大胆地采用新媒介的做法,这次使用智能手机拍摄以及呈现竖屏短视频也得到了体现与延续。这也很好地反映出他在《一部未完成的电影》里想要做的一个实验以及实验本身在传达的核心观点:COVID-19疫情期间主流媒介失效了,真正在承担纪录真实这一角色的是智能手机与短视频。主流媒介要么只能传播被规定好的内容,要么无力去介入真实,而被隔离乃至想要突破隔离(包括片中剧组从一开始的过赛博年到后来走出房间突破封锁,which is 封控末期人们走出房门走上街头的预演)的生活分享与动员都是通过新媒介完成的。这些内容娄烨拍得不多,固然是预算与场地受限,但我认为他可能也认为这些纪录都是由智能手机做到的,应当以竖屏的形式乃至直接使用当时被广泛传播的短视频,还给真正的纪录者。并且我认为对认为娄烨选择《春晚》的另一个原因可能也在于,对他来说制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所承担的风险不亚于当初制作《颐和园》,因而使用禁拍期间制作的「春晚」来勾连自己的创作史可能也更能帮助他确定自己坚持要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做出来的目的,即纪录当下,纪录历史,在这点上我很同意梵一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