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穆斯林世界:伊斯蘭共同體概念是如何形成的?

挑戰《想像的共同體》的伊斯蘭版本 共享單一價值觀、宗教、文化、全球大團結 這樣的「穆斯林世界」真的存在嗎? 揭開15億人口「單一穆斯林共同體」的面紗 以全球史視角解構,重新省視伊斯蘭 獨家收錄中文版作者序.如今多數人都認為,全球有一個統一的穆斯林共同體,共享單一的價值觀與宗教文化。但是,秉持伊斯蘭亞洲主義的土耳其裔學者艾丁提出了一個極為挑釁的說法:他認為,所謂全世界15億穆斯林構成的一個單一的宗教政治實體,是一種誤解。這種觀念如何產生,以及為何它如此普遍?本書追溯了這樣一個錯誤觀念的思想根源,並解釋為何這個概念對非穆斯林和穆斯林都深具吸引力。

做為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對立面,穆斯林世界的概念出現在十九世紀末,當時歐洲帝國統治大多數的穆斯林。這個共同體概念從一開始就受到白人優越主義的影響,但穆斯林也參與了這一思想的形成。艾丁揭示了穆斯林知識分子如何憧憬著一個理想化的泛伊斯蘭社會,並將其本質化。這樣的一個共同體社會駁斥了關於穆斯林種族和文明低劣的說法。 穆斯林共同體的理念,對前近代帝國後期哈里發的統治發揮了關鍵作用,更在去殖民化和冷戰中倖存下來,於二十世紀末產生新的力量。站在仇視伊斯蘭和泛伊斯蘭意識形態的立場,穆斯林共同體的觀念也繼續控制著全球。為了更有效討論當今穆斯林社會的政治實況,這樣的觀念需要被打破。 當以巴再次掀起衝突、兩造再度訴諸國際團結、打擊異己的此刻,我們所設下的新種族主義式禁令或恐懼,或是「只有穆斯林團結才能解救穆斯林」的泛社群想法,都將再一次鞏固穆斯林共同體的邊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迫切需要一個不同的論述跟思考方式,才能去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

英國—歐斯曼最終疏遠的根源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歐斯曼帝國和大英帝國在十九世紀末就已經在戰略和意識形態上產生了分歧,因為反歐斯曼帝國的思想開始主導了歐洲的輿論。在二十世紀初,歐斯曼帝國與英國在非洲和阿拉伯地區的競爭造成了更多緊張關係。2英國人在漢志(Hijaz)周圍建立了保護國,而漢志地區則是歐斯曼所屬的阿拉伯省份的一部分,其中包括麥加和麥地那,英國人的做法破壞了歐斯曼帝國對哈里發統治權的要求,而哈里發統治權是建立在對聖城的監護權之上的。例如,英國在一九○一年曾試圖阻止一艘歐斯曼護衛艦在科威特港口停泊。歐斯曼人堅持自己在該地區的主權要得到正式承認,這個要求後來被認可,但外交上的損失也已經造成。

發生在一九○六年的兩起事件加劇了兩國之間的不信任感。其一是對埃及村民懲處不公的丁沙維事件(Dinshaway Incident),當時村民們被指責要為一名英國士兵的死亡負責,但這項指控是錯判的。這名英國士兵的同袍射殺了一些丁沙維小鎮居民的鴿子,此舉引起了當地人的憤怒。英國士兵隨即向人群開槍,打傷了一名教士的妻子,這進一步激怒了村民。一名士兵試圖逃往最近的英軍營地,但在途中因為中暑而喪命。英國軍官和埃及的殖民地協力者追究了幾名埃及人的責任,並對他們處以重刑。其中一人被絞死。

埃及群眾認為這些懲罰毫無道理,這些事件象徵著不公正和屈辱的殖民主義,由此激起了埃及國族主義者的鬥志。在這一危機時刻,英國人希望並期待歐斯曼哈里發能出面干涉,安撫憤怒的民眾。當時埃及在名義上仍受歐斯曼帝國的統治,而歐斯曼哈里發備受埃及人的尊敬。但阿布杜哈米德拒絕介入此事。畢竟,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已經發展成一個重大的國族主義事業,粉碎了歐斯曼對英國人的信任。歐斯曼帝國的菁英和英國人一樣清楚地認識到輿論的力量。

那一年,另一個使兩國產生分歧的因素是西奈半島的邊界爭端—塔巴危機(Taba Crisis)。儘管埃及在英國的保護下度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但埃及國族主義者擁護了歐斯曼帝國的主張,他們表明效忠於哈里發,這個態度導致英國人對他們更加不信任。作為回應,愛德華.格雷爵士(Sir Edward Grey)在英國上議院裡譴責了埃及日益高漲的穆斯林狂熱。其他議員則指責歐斯曼人煽動了泛伊斯蘭對大英帝國的仇恨。

阿布杜哈米德蘇丹努力緩和與英國人的關係,但英國人對泛伊斯蘭主義抬頭的擔憂,只是加深了倫敦日益盛行的反阿布杜哈米德和反歐斯曼帝國的輿論。一些流亡在外的阿布杜哈米德的反對者也試圖從這股浪潮中獲益。比方說,流亡中的歐斯曼帝國王子塞巴哈廷(Sebahattin)在一篇為倫敦《泰晤士報》撰寫的文章中指出,如果歐斯曼帝國的自由派在他的領導下掌權,那麼英國和法國都將擺脫阿布杜哈米德蘇丹所培養的、危險的泛伊斯蘭主義政治。塞巴哈廷認為,自由派蘇丹只應該推動文化上的泛伊斯蘭主義,而這與英法兩國的帝國利益是一致的。

實際上,這正是阿布杜哈米德自一八八○年代以來就一直在做的事情—強化自己作為精神領袖的聲譽,以便在英國穆斯林中獲得足夠的影響力,贏得殖民者的青睞。但塞巴哈廷利用的是歐洲殖民大都市普遍存在的反歐斯曼情緒,在那裡,阿布杜哈米德二世被看作一個無法在帝國體系內進行良好治理的人。塞巴哈廷王子的文章發表後,一位仇視伊斯蘭教的牧師馬爾科姆.麥克科爾(Malcolm MacColl)致信該報,建議英國政府拒絕接受歐斯曼帝國蘇丹對穆斯林世界領導權的宣示。他認為,應該由古萊什部落(Qureshi tribe)的阿拉伯人擔任哈里發,並將穆斯林置於英國的管控之下。4一些印度穆斯林學者立即試圖捍衛阿布杜哈米德作為哈里發的合法性,反對麥克科爾的反伊斯蘭情緒文章。但其他人,如頗具影響力的泛伊斯蘭主義者穆罕默德.巴拉卡圖拉(Muhammad Barakatullah),則指責阿布杜哈米德浪費了全世界三億穆斯林的忠誠。與反對阿布杜哈米德二世的「青年土耳其人」一樣,巴拉卡圖拉也認為立憲和議會制政權可以消除歐洲人對歐斯曼帝國的不滿,強化歐斯曼帝國在穆斯林世界的領導地位。反對阿布杜哈米德二世的這一派並不是受到反哈里發思想的啟發。恰恰相反,反對蘇丹的立憲派也同樣支持哈里發和穆斯林世界的理念。

與「青年土耳其人」關係密切的俄羅斯穆斯林知識分子優素福.阿克楚拉(Yusuf Akçura)的著作體現了穆斯林知識分子對於阿布杜哈米德的不滿,他們認為,歐斯曼哈里發對穆斯林世界的關注不夠。優素福.阿克楚拉在一九○四年發表的《大政治的三種方法》(Three Methods of Grand Politics)中主張,泛伊斯蘭主義可能會挑戰大英帝國作為最大的「穆罕默德教」強國的地位,儘管對包括蘇丹阿布杜哈米德在內的許多泛伊斯蘭主義者來說,穆斯林的團結與大英帝國的利益並不矛盾。無論如何,阿克楚拉並不建議挑戰英國。恰恰相反,他認為歐斯曼人可以透過復興英國的仇俄情緒重新獲得英國的支持。他的方法包括泛突厥版本的泛伊斯蘭主義,而這個版本只會威脅到俄羅斯帝國,從而維持歐斯曼帝國與英國的合作關係。6哈里發可以利用他的精神權威來支持穆斯林在俄占中亞的反帝國主義活動,同時在英屬印度保持親帝國的基調。雖然兩人都尋求與英國結盟,但阿克楚拉的建議與阿布杜哈米德的政策不同。阿布杜哈米德利用哈里發的身分來支持整個帝國體系,從而為倫敦、伊斯坦堡和莫斯科的帝國聯盟創造了條件。優素福.阿克楚拉討好英國的做法會危及作為聯盟基礎的帝國和平與普遍主義原則。

在阿里.費赫米.穆罕默德(Ali Fehmi Muhammed)的《伊斯蘭哈里發和歐斯曼社群》(El-Hilafetül Islamiyye ve’l Camiatul Osmaniyye》一書中,從阿布杜哈米德的泛伊斯蘭主義到青年土耳其人更具對抗性的泛伊斯蘭主義的轉變是顯而易見的。阿里.費赫米的這本書首先是在一九一○至一九一一年,也就是在青年土耳其人掌權後成為系列性著作的,它強調泛伊斯蘭主義是一場文化-社會運動,而不是英國的反伊斯蘭情緒患者想像的反西方政治陰謀。但阿里.費赫米也將對歐斯曼帝國蘇丹的忠誠置於對歐洲帝國的忠誠之前,認為穆斯林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其統治者是誰,首先都必須保護哈里發,服從哈里發的領導。阿里.費赫米警告,如果不這麼做,穆斯林就會分裂,很容易成為歐洲進一步殖民和羞辱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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