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在當個緊迫盯人的父母、虎爸虎媽型的父母、高壓權威式的父母,或是當個跟著感覺走的隨興父母之間選一個,真的是爛透了。現在什麼事情都說變就變,我頭從來沒有這麼暈過。
——一名九歲四年級學生的母親
我人站在美國中西部某處,又一個舞台上。有超過十年的時間,我一直穿梭在全美各地巡迴剖析美國孩子為何焦慮與憂鬱的比率愈來愈高,而近期我更開始在演講中加入了一個主題,是在高速變遷而充滿不確定的環境裡,親職面對著哪些挑戰。在這樣的過程裡,我有幸能接觸到背景各異的族群與團體:公立學校、私立學校、自由派、保守派、偏鄉、都會,乃至於夾在這些極端當中的每一道光譜。但真正讓我吃驚的是不論我來到什麼樣的社區,他們所擔心的事情竟然都大同小異。父母親想知道自己該擔心哪些事情,又可以放心地不用去擔心哪些事情。他們想知道如何讓孩子做好在如此變化莫測的未來裡出類拔萃的準備,也想知道如何不被一則比一則嚇人的兒少新聞搞得頭皮發麻。不過比起這些,他們真正最想知道的是如何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如何確保他們在這個一點都不穩定的世界裡能不要晃得太大力。
我那天在演講的一開始提出了關於青少年焦慮與憂鬱的最新統計,畢竟對於自己可能也很熟悉憂鬱的父母親而言,這肯定會是個能引起共鳴的主題。「統計顯示我們的孩子在心理健康的表現上持續下滑。」我對他們講。每三個十三到十八歲的青少年,就有一個患有焦慮症 。從二○○五到二○一四年,曾嚴重發作過憂鬱症的青少年人數增加超過三成 ,而這當中又會衍生出百分之十三的青少年罹患符合完整定義的臨床憂鬱症 。在過去十年間,年輕人自殺的案件數也穩定攀升。輕生的統計數據雖然讓人看了怵目驚心,但這卻還只是許多孩子有多麼失落跟絕望的冰山一角而已,因為在每一件十五到二十四歲的自殺身亡個案中,背後都有著五十到一百次不等(幸運被救回)的自殺嘗試 。
這些趨勢讓人坐立難安,但並非不可逆轉。我在舞台上說:「我們不是沒有辦法減輕孩子們的煩惱,讓他們把日子過好。」然後我便與他們分享了根據現有豐富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如何去養育出兼具健康情緒與生產效率的成年人。學習過程中的投入或專注程度(engagement),具體而言,也就是學習時展現的樂觀與熱情,再加上高度的學習動機,兩者就能以高度的正相關反映出學術上的成就,或者說成功。許多種職場上的成功,都深刻取決於人的情緒智商(emotional intelligence),也就是一個人體察、理解、管理自身與他人情緒的能力 。而最能夠測出一個人情緒健康的指標,莫過於他或她是否具備自我節制(self-regulation),也就是一種讓我們能指揮自身行為,控制內心衝動的內在導引系統 。最終,則是家長的調適表現(parental adjustment),特別是母親的幸福與否,會對孩童的福祉產生關鍵且長遠的影響 。
我告訴在場的父母親,若我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快速演進且充滿不確性的世界裡出人頭地,那他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組織架構,而是更多的玩耍嬉戲。他們必須要更習於實驗,更習於冒險,更習於透過嘗試錯誤來把事情學會。將他們與失敗隔離開來,看起來是在保護他們,但其實這只會有反效果。我們的孩子不需要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做出一份漂漂亮亮的履歷,他們更需要的是探索與反省。
為了讓聽演講的父母們安心,我向他們保證自己絕對不是在貶低成績與學歷,乃至於高薪工作的重要性。相反地,我是在告訴他們通往好成績跟高薪工作的捷徑。任誰的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所以過度專注在孩子某一方面的進度——一般父母看重的都是念書或運動——會排擠兒少其他起碼同等重要的發展面向。
台下觀眾靠禮貌保持著專心,但現場其實已瀰漫起不耐煩的氣息。畢竟在場的爸媽都受過高等教育,平日對新穎的育兒理論也都十分關心,由此他們不少人已經不陌生於這場演講內容的某個版本,而且之前的講者還不是我本人,就是跟我志同道合的某位同仁。這些爸媽之所以留下來,等的是Q&A。由此等問答時間一到,我便武裝起了自己,等待著預期中的問題射向我:
「我女兒喜歡藝術,但現在好像什麼都是科技掛帥,我該鼓勵她往哪個方向發展?」
「我老是聽人說像好奇心或創意這些『軟實力』是新一代的硬底子功夫,但這些東西真的有辦法教給小孩子嗎?」
「好吧,孩子們需要這些軟實力。但我可沒看到一堆高薪工作在徵人時要求應徵者要是個『悲天憫人的問題解決者兼溝通專家』。」
「我們從來不給兒子壓力。從來不。但他想把AP01全部念一遍,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攔著他呢?」
「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布朗大學的學位都肯定不會扣分的,對吧?」
「我的孩子應該主修什麼?您可以幫我列張清單嗎?」
這些滿溢著社會壓力的提問,是新的常態。為人父母者擔心得要死的,是他們的孩子能不能在一個家鄉或遠方都一片兵荒馬亂,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時代中活下來——職業一整類一整類地憑空消失,而且不是出於成本考量而消失到別的國家,而是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再也不會回來了;全球金融市場上沖下洗;層出不窮的恐怖攻擊;在各地顛沛流離的難民;被毒素和全球暖化荼毒的自然環境。下一代要擔心的可不只是自己的職涯發展或甚至人生的幸福美滿,他們要擔心的是生存問題,是優勝劣敗。而這也正說明了何以父母親會這麼難放棄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覺得很好用的那些客觀量尺——考試分數、大學入學資格、布朗大學的學位。他們問得並沒有錯,「不然我們還能怎麼辦?」對此我能提供的答案,雖然確實可以幫助孩子健全發展,也有利於他們的情緒穩定,但卻沒有說服力讓家長們接受這——就是他們心肝寶貝在面對未知的將來時,可以倚賴的屏障。
但這倒不是說個別的家長不曾聽過與我所說屬於同一個脈絡的訊息。心理衛生與教育專家都曾經幫助過許多家庭「把火關小一點」,免得成王敗寇的高壓環境會繼續扼殺孩子們的創造力、專注力與情緒穩定,畢竟那已經是這種環境幾十年來都在做的事情。愈來愈多家長願意讓孩子早點睡,也愈來愈多爸媽明白了大學先修課有時不見得多多益善,反而少即是多,懂得別因為GPA(grade point average,學業平均分數)沒有封頂就堅持認為孩子需要治療或吃藥,或最起碼上個家教。但就統計數據而言,孩子們的心理衛生仍讓人看得膽戰心驚。
雖說眾多家庭——甚至部分社區與學校體系——都已經為孩子引入了合理許多的作息與預期,但主流的文化積習仍舊很單一地專注在如何不惜代價抓下「金星」。家長(往往跟他們的孩子一起)視人生是一場零和遊戲,你要嘛輸要嘛贏。沒有哪個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歸到輸家的陣營,而我們日趨M型化的經濟也讓這種擔心變得合理,而這也衍生出一種謬誤,那就是「油門踩到底」的學習就能讓孩子成龍成鳳。真相,正好反其道而行。對大部分的孩子而言,愈是「老派」的童年——在戶外玩耍、在沒有爸媽礙事的狀況下接受各種挑戰、覺得悶、做家務、冒點險——愈能讓他們養成沒有哪個孩子不需要的各種能力,尤其是在他們漫長的未來歲月裡。
但能在理智上領略這種概念的正確性,跟能在生活中帶著孩子一起身體力行,是兩回事。一堆爸爸還是告訴我說他們的孩子「想放鬆可以,等畢業找到工作再說」,媽媽們則緊張兮兮地表示「跟整個社會唱反調,賭注實在太大」。身為一個職業生涯圍著兒少福祉在繞的專業人士,眼睜睜看著家長與孩子在泥淖中掙扎是一件令人氣餒又痛苦的事情。每次演講我都不禁想,我這幅願景究竟是缺了哪塊拼圖?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有組需要新方案的全新挑戰在等著我們去面對,但我們的家長卻仍滿腦子只擔心成績和明星學校。為什時速表的指針動都不動?
我寫這本書,就是想嘗試回答這些問題,而這場探索也讓我跨出了舒適圈,然後愈走愈遠。我尋求了平日的資訊來源,也走訪了大半生都與改變為伍的個人。而這意味著我徵詢意見的對象有海軍上將,有發展心理學家,有企業執行長,有臨床醫師,有神經科學家,還有站在教育第一線的師長。我想暫時放下自己固有的想法,以全新的角度去觀察是什麼可能的根源讓家家戶戶如此手足無措,是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阻礙了我們獲致進展,還有在這樣一個極不穩定且幾無前例可循的環境裡,我們有什麼策略可以有效地把成效做出來。從許多方面來看,我為了寫成本書所進行的旅程,都正好象徵了我所發現的解決方案。保持開放的態度、拿出好奇心、與人協力、走出舒適圈、挑戰自己固有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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