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一位名叫考雅克的因紐特女性從北極灣的家鄉搭船前往加拿大南部的醫院接受肺結核治療,病逝於途中。考雅克死前經歷了什麼、她跟誰在一起、遺體送去哪裡,是一個從未解開的謎。後來,每當那艘船再度靠岸,考雅克的孫子就會跑去工人裝卸貨的港口探聽消息。他當然知道祖母已經死了,但他希望聽到的是她死去的經過,而那通常是加拿大政府在處理因紐特社群肺結核大流行時努力抹除的資料——人只是一個身分牌號碼以及統計上的數字。
1950年代晚期,加拿大政府展開肺結核清空行動,北方被想像成一座大實驗室,正在進行一場大規模社會實驗,藉由降低死亡率等方法,把因紐特人變成真正的加拿大公民。這項「實驗」要求因紐特人配合政府提供的照護形式和邏輯,包括把像考雅克這樣染上肺結核的因紐特人從家人身邊帶走,撤離到南部的療養院。1953到1964年間有將近一半的因紐特人被送進機構,其中有75%到80%再被送往南部城市的療養院。
加拿大政府對外宣稱的目的當然從來不是要殘酷地置因紐特人於死地。將他們撤離到南部的療養院,只是降低因紐特人的死亡率和提升其生活水準的諸多措施之一。這些措施還包括將因紐特兒童送到寄宿學校、給他們一個「白人的」名字,將其過去的一整套生活方式阻擋在外;或是為了防堵青少年自殺潮,設立防治專線、發送海報文宣,努力宣導要年輕人「好好活下去」。
要當一個好公民就表示要配合這樣的生命體制。只是,擅自認定生命的價值,將它捧為至高至善,可能跟否定生命的價值一樣危險。
匿名照護
Anonymous Care
住在伊魁特期間我常搬家。那裡住宅短缺問題嚴重,而我既沒有錢租私人公寓,也沒有正職能去申請公共住宅。有一次我去幫一個有事出城的因紐特朋友看家,結果她弟弟沒敲門就衝進敞開的大門(因紐特社群通常不鎖門,我聽說唯一會敲門的是皇家騎警或社工),看到我獨自坐在他姊姊家的廚房喝茶嚇了一跳。我幫他倒茶,但因為伊魁特人想喝茶多半會自己動手,所以顯得很怪。但喬那西好像不介意,我們便聊了起來。他問起我做的研究,我結結巴巴提起自殺潮,之後他用鋼鐵般的強硬眼神看著我,說:「卡魯納太專業。」接著他跟我說起印象中在他長大的社群裡發生的第一件自殺案。
喬那西十二歲那年,他最好的朋友(比他大兩歲)自殺。事發當晚,喬那西的朋友被控私闖民宅。「那又沒什麼,去法官面前站一站就沒事了。」喬那西說。可是當地的皇家騎警是新來的,花很多時間認識這個社群,跟當地的因紐特人混熟,很嚴肅看待這起案件和他的執法工作。這位警官穿著制服上門去找那名青少年,把少年嚴正訓斥了一番,家人在客廳目睹了全部的過程。
「所以我朋友?那天晚上他弄到一把火力強大的步槍,在那名騎警的住處窗下轟了自己的腦袋。」喬那西仔細觀察我的反應,然後說:「他太在意那些話,是嗎?」
皇家騎警在北方殖民地具體的專業任務是執法。但因為他們經常是加拿大政府在北方的唯一代理人,所以必要時他們也會充當「重要統計資料的登記員、各種政府稅收的稅收員、漁場視察員、印第安代理人、郵政局長,以及辦理養老金、家庭津貼和其他福利的行政人員」(Rea 1968: 49)。在《給愛斯基摩人的智慧之書》(加拿大政府一九四○年代發給因紐特人的「教化」小書,目的在教導他們合宜的居家隔間、清潔觀念和打獵方式)中,有張穿制服的皇家騎警的線條畫(見頁一三一)。畫中的警官看來正在邁步,旁邊的說明文字寫著:「皇家騎警,愛斯基摩人的朋友」(Bureau of Northwest Territories and Yukon Services 1947: 19)。[1]
既是朋友又是執法者,或既是朋友又是官僚理性的執行者,意味著什麼?對喬那西來說,卡魯納「太專業」的事實是因紐特自殺潮的關鍵。他接著說,因紐特人常把專業上的互動看作針對個人的責難。
喬那西的論點與庫維亞那圖克五十年前給Yatsushiro的信中表達的論點有關,也跟馬克斯.韋伯在二十世紀初提出的論點有關。他要表達的很簡單,那就是在官僚體制裡,「生命的焦點不在個人,而是非關個人的理性目標」(Weber 1968: 1200)。也就是說,官僚不關心個人和個人的事。那名騎警跟因紐特少年的對話,就如同警察跟罪犯的對話,藉此主持正義和維護治安。[2]但這要怎麼跟《智慧之書》宣揚的「皇家騎警是・愛斯基摩人的朋友」的概念相互扣合?友誼難道不是願意為朋友採取有利的行動?
以「專業人員」身分去敲少年「罪犯」家門的皇家騎警不但公正無私(肯定不是為了個人利益),用韋伯的概念來說或許也是「缺乏兄弟般的感情」。這種官僚程序毫無友善的成分,意思是並非從當事人的個人利益出發。誠如庫維亞那圖克所說,「有時我們(因紐特人和卡魯納)並不了解對方。」在這個例子裡,朋友和專業人員的界線呈現了暴力的一幕,好聽的說法是「正義」。
努納武特現今的狀況跟喬那西的朋友自殺當年的狀況既像也不像。朋友和專業人員之間的界線仍然呈現了暴力的一幕,但不幸的是,自殺不再少見。正如某個青少年告訴我的,「有時候我們聽到『誰誰誰自殺或試著自殺』。我發現自己有時候努力要聽和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但卻左耳進右耳出,因為這種事太常發生了。」
二○○三年,努納武特立法機構打從一九九九年成立以來第一次把自殺問題納入討論(Nunavut Legislative Assembly 2003: 2347-77)。立法委員承認努納武特的居民無不受自殺影響,亦即每個居民都有過家人或朋友自殺身亡的經驗,超過所有統計數據。衛生部長聲稱自殺「可能是努納武特的頭號健康照護危機」(2351)。另有成員指出,「每個努納武特人都曾經想過自己的小孩可能有自殺傾向」(2354)。為了訂出一個全面的策略,剛起步的努納武特政府的每個部門都被期望要拿出能為其組織和領土「抵擋自殺」的方法。每個人都有風險,每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二○○七年,努納武特政府提出自殺防治對策時,建議「政府成員應該就努納武特自殺議題頻繁交換資訊」(Government of Nunavut 2007: 16)。讀過議事紀錄和該地區二○○七年的自殺防治對策後,可明顯看出新成立的努納武特地區充斥自殺事件,一邊想尋死,一邊想遏止尋死,兩種欲望都成了該地區認同的一部分。在這樣的脈絡下聲稱自己對因紐特青少年的生活「帶來改變」的任何言論都會引發爭議。[3]
現今的因紐特青少年若有自殺傾向,就會有多到數不清的人員對他的生活展開調查。一名輔導員對於此地是「加拿大境內自殺防治最徹底」的一區感到自豪卻也又憂又喜,還在演講開場時特別提及這件事。每個因紐特人都有潛在的自殺傾向,都需要諮商。如同二○○五年努納武特教育部發放的自殺防治宣傳手冊的提醒:你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若覺得某人有自殺傾向,或許真是如此。同樣地,各種活動都可能有益於自殺防治,舉凡踢足球、打獵、日間照護、郊遊、鼓舞、吃傳統食物,都可以被塑造成有益延續生命的活動。努納武特自殺防治對策列出的措施包含「數學和科學提升計畫」及「減菸行動」(Government of Nunavut 2007: 20-21)。宣傳手冊要讀者絕不要讓自殺風險高的人落單。一個人可能具有高自殺風險的徵兆包括:來自破碎家庭、有毒癮或酒癮,或是受過性侵、肢體或言語暴力。西北地區的一本宣傳手冊指出:「談論自殺的人會真的採取行動。五個自殺的人就有四個曾經發出明確信號或跟他人提過這件事」(Tli Cho Suicide Prevention Team 2004)。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ep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