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问题?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幻象、疑惑、简单、善变,
好强、无奈、孤独、脆弱,
……
噢,我的天,高级动物;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上面这些文字,来自窦唯的《高级动物》。他用48个“孤独”“贪婪”之类的词“攒”成了这首歌。站在一个纯粹的音乐外行的角度来看,窦唯的这首歌似乎并不复杂,却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在这首歌中,窦唯用这些简单的词语所表达的,既是复杂而多面的人性,也是现代个体的普遍处境。
1994年12月17日,“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在这场可以载入中国摇滚乐史的演唱会上,当时并称“魔岩三杰”的窦唯、张楚、何勇和唐朝乐队登场,以音乐的方式发出自己对现代世界的疑问与呐喊。张楚用一首《蚂蚁蚂蚁》作为他对现代世界的隐喻,“看一看我的理想埋在土里”这句歌词,传递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世界中的蜷缩与无奈;窦唯则在发出“地狱,天堂,皆在人间”的感叹之后,又发出了“幸福在哪里”的灵魂拷问。
同样是在这场演唱会上,何勇用一句“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表达着自己的情绪,但同时用一首《钟鼓楼》传递着自己对城市生活快速变迁的“不适”,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是谁出的题这么地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这句歌词在有意无意之间成为对“幸福在哪里”的回答。
现代人的生活世界充满形形色色的问题。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到人生、历史和国家,问号与问题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现在的生活究竟为什么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人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当初那样做选择,现在是不是会更好?……
我在这本书的开头就写下这些文字,并不是要向大家贩卖焦虑,因为这些是现代个体的普遍处境和大概率会出现的内心独白。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远比这些多,也比这些复杂。我先和大家分享一段自己的真实经历。
2019年夏,家中的老人在常规体检中查出一些指标异常,需要住院做一次穿刺检查。幸运的是,我挂上了专家号,也等到了住院部的床位。在就诊当天,老人按照医生的要求禁食禁水,早上6点,我们就到了医院。但是在办理手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非常“奇葩”的情况,住院部有我们登记的预约信息,但是在医生的电脑上找不到预约记录。我们在住院部、门诊楼、住院医生办公室之间往来奔波两个多小时,问题却始终得不到解决。在我们的反复询问下,医生终于松口了,他们的回答从之前的“不清楚”变成了“可能是预约联网系统出了问题”,并反复强调“这不是我的问题”,让我们再等待一下。由于长时间禁食禁水,老人出现了低血糖的症状,咨询医生能否吃东西。医生说:“可以啊,但是吃了东西,检查就别想做了。”我们问:“能不能明天再做?”医生回答说:“不可能,明天做就需要重新挂号、排床位。”
怒火中烧的我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大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病人啊!是预约信息系统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后果不应该由我们承担啊。”医生淡定地跟我说:“我没说是你们的问题,但这也不是我们的问题,是系统的问题。医院住院部这边有记录,但是门诊部的系统里没有你们的记录,必须两边都有病人的预约记录才能做这个检查。你就等着吧,再等等。”焦灼之时,一个挂着实习工牌的医生跟我说:“你们别急,我去计算机中心问一下。”他去之后没多久,系统问题就被解决了,我们也终于顺利地做完了检查,此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
几年前的这段亲身经历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并不是因为我记仇,也不是因为我要不断控诉医院和医生,而是因为“这不是我的问题”成了每个“当事人”的基本话语,也是我在这个过程中听到最多的话。在整个过程中,系统是自动的,但人是隐形的。也许会有朋友认为我“小题大做”,不过是系统bug(故障)或者技术问题而已。然而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这是每个处于现代社会中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遇到过的普遍状况。
空心时代
生活的意义为什么消逝了?
人生:“混吃等死”的旅行
互联网上流行过这样一个段子。大部分门卫都是哲学家,因为他们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如果说“门卫三问”是最为切近的“形而下”的问题,那么哲学家问这三句话,本质上则指向了“形而上”的问题。对身处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来说,扪心自问这三句话,要么是在自嘲,要么是在喟叹人生与活着的意义。
我总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因为“生活的意义”这种看上去有点儿“无病呻吟”又让人忍不住去追问的问题,在我的高中时代曾经得到“完美”的回答。那时我遇到两位非常有意思的老师,一位教我们政治,另一位教我们语文,都是刚刚从高校毕业的青年教师,思想活跃,诙谐幽默。他们两个关系非常好,又因为都很年轻,所以和我们这些处在青春期的高中生相处得非常融洽。我记得这两位老师有过一段特别经典的对话。语文老师问政治老师:“你说,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身材微胖的政治老师想都没想就说:“我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语文老师说:“那咱俩不一样,我是为了等待死亡。”“咱俩加一块儿,原来就是混吃等死啊!”两人异口同声道。
其实,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终极问题,几乎会浮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旅程中。当你在高中早恋被父母和老师制止时,他们会告诉你生活的意义是好好学习,有个好的前途;当你在大学保持单身时,有人会告诉你要趁着上大学赶快寻找爱情;当你初入职场,在“躺平”与“内卷”之间循环往复时,你会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拷问”,似乎这个时候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一纸婚约;当你终于迈入婚姻的殿堂,享受着二人世界时,耳边会环绕着“花式催娃”的声音,会有人告诉你: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似乎“孩子”成了你生活的意义所在。
如果“生活的意义”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难题只停留在婚姻家庭和情感生活的领域,那也罢了。你即便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获得了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意义,也大概率会在职业生活领域受到类似问题的无情摧残。当我们每天享受着“996”的“福报”,苦不堪言之时,当我们每天将精力消耗在拥挤而漫长的通勤路上之时,我们恐怕都会严重怀疑自己的“人生”:本应“属于我”的时间、精力与生命被完全霸占了,生活的意义只剩“苟且”,似乎已经没有了远方。或许你会认为,我们之所以喟叹自己青春易逝、意义不存,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实现财务自由,因为没有财务自由,所以没有时间自由,而没有时间自由,生活中的意义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一个人实现了财务自由、时间自由,就不会整天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短视频来挥霍时光吗?就不会闲得难受、空虚无聊吗?究其本质而言,生活是否有意义,以及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并不单纯是由财富多寡来决定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暂时抛弃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对“生活的意义”做一次更具本质性的元问题探讨。或许,我们应该重新思考的并不是“生活的意义从何而来”这样的问题,而是“生活的意义何在”“生活应该有意义吗”这样的“前置性问题”。
传统:彼岸世界的寄托
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应该只停留在对生存需求和口腹之欲的满足之上,还是要追求更加形而上学的终极意义?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回答。然而,当现代社会的节奏越来越快,现代人越来越“卷”,“活着没劲”“为什么活着”普遍成为青年人和中年人的口头禅的时候,“意义”问题就已经变成了现代人的一种“时代症候”。一个奇怪的问题是:如果说“意义的消逝”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时代病,那么在现代来临之前,生活的意义究竟是如何安放的呢?
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有一本非常有名的著作,叫作《社会分工论》,在这本书中,他指出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最大差别就是人与人之间形成社会团结的类型和形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涂尔干将现代社会来临之前的社会团结称为“机械团结”,将现代社会的团结方式称为“有机团结”。所谓机械团结,是指在传统社会中,由于技术、交通等限制,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更多与同质性的人打交道,这里的同质性包括血缘、地缘、同一宗教信仰等诸多内容。[1]而现代的来临最大限度地打破了这种团结形式,生产技术的历史性革新使人类有了批量快速生产的能力,新教改革则赋予了现代人追逐利润的正当性,商业贸易的发达与交通技术的发展使人们的交往范围进一步扩大。随着越来越多工商业城市的出现,人类走出自己的熟悉圈与舒适圈,开始了与陌生人和异乡人的交往,由此形成了基于职业的、异质性群体为主导的“有机团结”的形式。
之所以要讲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这两个看上去古老而抽象的概念,是因为在现代来临之前的机械团结的社会中,“生活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无须思考的“先验性”问题。在有着强烈的宗教信仰的文明中,人们此生的生活意义实际上是被死后看不见的“彼岸世界”规定的:一个人生来就带着“原罪”,因此,他此生需要在教义的规定下禁欲,节制地生活,这样才能确保洗清原罪,实现救赎。实际上,无论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抑或是佛教、伊斯兰教,尽管教义不尽相同,对人死后的彼岸世界和未知天国的想象与描摹也不尽相同,但都在“生活意义”的角度对人类的“此世”赋予了终极意义,也由此规定了世俗生活的基本形态与秩序。因此,涂尔干才会在另一本名为《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的著作中,讨论图腾崇拜究竟有着怎样的社会基础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宗教实质上是现代社会来临之前人类的意义所在——图腾崇拜中的“集体欢腾”则是彰显意义的重要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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