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园丁到保姆:权力关系逆转,小学老师在投诉和考评中夹缝求生 – 端传媒

2021年9月1日,中国北京,老师安排学生们在放学后排队迎接家长。

“每天上完课后我脑仁儿疼。”离开校外教培机构后,罗琳开始在公立学校教小学生写话课(注:针对低年级学生的口头与书面语言训练)。虽然就职于一线城市一所区里排名靠前的小学,罗琳在教学时也躲不开每个班都有的“顽劣学童”。

传统的被一定程度默许的“体罚”,早已被正式文件和师德师风的道德训令禁止,而崛起的80、90后中产家长们对学校和老师的期待也和父辈一代相去甚远:从“虎爸虎妈望子成龙”到更重视孩子在学校的心理感受。

师生关系、家校关系正在重塑。在学校老师看来,他们的地位正在从崇高的“园丁”滑落为忍气吞声的“保姆”。对家长的态度,有理解,也有委屈。

“夹缝生存”,罗琳说,学生在课上“诅咒”她早日投胎,她不敢言语,因为不想再承担被家长投诉的代价。另一名在湖南省某地级市教书的小学老师也感叹,“以前教委还站在老师这边,现在是有事就是我们老师的事,没有人保护老师了。”

老师的委屈“你知道他们上课怎么闹的吗?”罗琳问。“拿着彩笔在人家脸上画,画各种颜色,拿彩笔在人家衣服上画,在羽绒服上画。还有在地上爬的,从那个椅子桌子底下窜过去,从这一个组窜到旁边三个组去。他穿过了两个人。”

2023年7月,是近些年北京最热的暑假,罗琳收到了北京一所小学的录用通知,她为这所学校一二年级总共15个班级的学生上写话课。

此前一年,罗琳在深圳一所公立学校教六年级的语文,在课上,对那些故意扰乱课堂纪律的学生,有时候,她会朝那些学生扔个粉笔头以示警戒。但来了北京,在首都,一切都不一样了。面对一二年级的低龄学生时,她说了一些“重话”,很快就被家长投诉了。

罗琳供职的学校位于海淀区,附近有好几所知名学校,用罗琳的话说,自己的学校在区里排名还是不错的,学区房均价10万元以上。学校孩子的家长以80后、90后为主,还有少部分二胎放开后生育的70后家长。

罗琳回忆,2023年12月上旬,在给一年级某个班上课时,有几个调皮的学生在课上抢东西、推桌子,最后打了起来。罗琳非常生气,直接对他们说,“你们班怎么这么差呢?你们班的纪律,我已经强调过多少遍了。你们几个为其他同学考虑过没有,影响老师上课就是没素质。”

在罗琳严肃批评完这几名学生后,班里难得安静地上了一节课。但下一次再来这个班上课时,罗琳看到教室后面坐了一位家长陪读。更严重的是,罗琳收到了班主任的“谈话请求”。班主任显得很不好意思来找罗琳,班主任表示,实在没办法,家长追着不放,一定要我了解清楚,给个答复。

2020年3月23日,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疫情期间一名教师替学生测量体温。

班主任反应,罗琳批评学生的话被小朋友告诉了家长,“没有素质,特别差劲”,家长认为这样的批评对自己的孩子并不公平,孩子还小,不能用这样的词汇批评。

罗琳通过班主任了解到,投诉家长的孩子是班上一个特别安静的男孩,“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一个男孩儿。”放学回家后,男生和妈妈说不喜欢写话课,因为老师特别严厉,说他们班没有素质,是最差的班。就这样,家长找到班主任反应情况。班主任把和家长对话的截图转发给罗琳,希望了解情况,确保中间没有误会。

罗琳虽然认可身为老师不该用“没有素质,特别差劲”这样的话批评学生,但还是觉得特别委屈。她从来没有批评过那个安静的男生,而被批评的那几个总爱捣蛋的学生,却总是像没事人儿一样。

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再次发生,一些同事给罗琳支招,“以后你就多关注这个班,多表扬投诉家长的那个孩子,家长可能只是想要老师的态度。”还有同事说,“以后班主任再来问班里情况,你就说这个班特别好,每个班都特别好,每个人都表现特别好。别说学生调皮,说他们有进步。”

家长的监督和投诉显然起到了效果。“风波”过去后,罗琳在这个班的下一堂课,课堂纪律又恢复如常,爱闹的孩子依然如故。几名女同学忍受不了和她抱怨,“老师他们几个特别吵。”

罗琳只能看着情况失控,看着他们在教室里玩抛接帽子的游戏。三个孩子全坐在第一排,最边上那个孩子不小心将帽子抛到了讲台上、罗琳的身边。孩子起身离开座位,绕过罗琳把帽子捡回来继续玩。

有了上次被投诉的经验,罗琳努力克制自己,特别温柔和善像哄小孩一样不断劝说,好,现在我们坐好,但没有人听。“全班特别闹,没有人听。”

惩戒权坍塌2018年,罗琳从北京的一所师范类院校本科毕业,那还是教培行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行业的造富神话仍在持续,罗琳入职了一家知名教育机构当补习老师。她的前领导挣够了一千万后移民加拿大,本科毕业的罗琳那时的月薪亦接近2万元。

但三年后,2021年7月24日,中国国务院办公厅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意见》落地后,曾经风光无限的教培行业瞬间倾覆,行业内公司大规模裁员,罗琳也没逃脱被裁的命运。

这之后,罗琳辗转深圳、北京的公立学校当老师,和第三方签订合同,没有编制,工资是在教培行业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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