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望、出軌的哲學

本書作者有系統地整理出自古至今哲學家探討人類情感的相關文獻,匯集為精緻可口又容易消化的「小點心」,供讀者盡情享用。也是直接或間接當事者的最佳參考指南。書中處處可見幽默睿智的箴言,沒有道德說教,畢竟那不是哲學家的用意所在。至於如何在伴侶關係中建立一套(不)忠實的愛情哲學,有待讀者閱後自行決定了。

赤裸的本能衝動

「男人身上的生殖器不聽節制、自行其道,有如一頭不可理喻的野獸,狂暴的欲望讓它想支配一切。」然而不只男人,「出於同樣的理由,女體裡所謂的陰道和子宮亦復如是:它們像是住在女體裡的活物,⋯⋯如果生氣了或不耐煩,就開始搞怪,在體內到處分泌體液,堵住呼吸通道,使得呼吸困難,引發極度的恐慌,同時散布各種疾病,直到彼此的欲望和愛情使得男女結合,就像從樹上摘下果實一樣。」註17

精神和肉欲的角力會如何收場,柏拉圖是有一點擔憂。本能衝動主宰著人類,對男人而言,男人的陽具不聽節制、自行其道,在柏拉圖看來,女人的陰道也同樣容易衝動。

我們必須體諒柏拉圖和他古希臘的同儕們僅僅透過觀察便推論說本能衝動主宰人類。古希臘確實是色欲橫流的。明目張膽地追求性愛與權力蔚為風潮。古代哲學家偉大的貢獻便在於超脫狂野的本能,觀照其身心,同時體認到,人類唯有先學會控制自己的本能,才能夠繼續往前走。

由於肉欲氾濫的環境不再,現在我們可能會覺得古代哲學既虛偽又庸俗。然而,人類的文明就此開始。

但是,人類並沒有因此擺脫赤裸的本能衝動,它存在於我們心靈的最深處。就歷史而言也是很深層的。本能衝動是對於人性中獸性的回憶,生殖器官可說是其外在可見的表徵。註18另一方面,它又像一個笑話那樣地深刻,有害而卑劣。人類該為此感到羞愧。情欲(對性的渴望,為性愛而性愛)被看作是低劣廉價的。哲學家根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寫道:「凡事不假思索是野蠻的行為。」註19

不!這不是我們!我們不希望成為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筆下的老公馬:「我把一匹老公馬趕進了種馬場。牠難以馴服,只要聞到母馬在牠身邊就開始發情。在種馬場中,由於能輕易滿足自己的欲望,就漸漸對自己的母馬感到厭煩。但對外來的母馬就完全不同了,只要看到有一匹走到牧場附近,牠就立刻嘶叫起來,並像以前那樣開始發情。」註20

在某些市郊酒吧裡或滑雪度假小屋中,仍然偶爾有些恬不知恥、頻頻嘶叫的人類品種,不斷求歡作愛,沉醉在性欲的愉悅裡。他們讓我們回憶被馴化的深層歷史。「缺憾的感受預設了與所缺者的親密關係,也就是曾經部分擁有它」,德國小說家尚.保羅(Jean Paul)如是說。註21只有在對於某物感到缺憾時,才會渴求它。有匱乏才有欲求。難道人類是長期缺乏性愛的動物?

馬斯洛(Abraham Maslow)在他著名的「需求金字塔理論」裡指出,性是人類最原始的基本需求。馬斯洛的需求理論將人類不同的需求予以排序,我們雖然希望能夠滿足所有的需求,卻不是同時擁有全部,而是循序漸進的。位於需求金字塔底端的是維持生活的需求,漸漸提高到對於超越界的嚮往。我們必須逐級而升,首先要滿足生物性的基本需求(飢餓、口渴),滿足基本需求以後,我們開始擔心安全的需求。接著,我們開始操心親密關係(愛)的需求等等。我們不能躁進躐等。道理非常簡單,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如果無法溫飽(最低層次),自我實現和靈性的渴望(最高層次)對我們而言根本無所謂。

有趣的是,性愛是相當低階的。僅高於食物、水和氧氣,真的是無法再低了。根據馬斯洛的看法,該層次的需求皆為天性而非習得的。果真如此,食色性也,我們根本無法不做愛。註22

此外,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也對人類診斷說:「成人性愛生活中的一個普遍現象為『對刺激的飢渴』,⋯⋯會不斷想要換對象。」註23性衝動也因此有別於其他癮頭(如酒癮)。在相關文獻中,弗洛伊德多次比較了性衝動和酒癮的差異。

弗洛伊德說:「誰曾聽說,一個酒鬼會厭煩於永遠喝同樣一種酒,而想到換一種酒來喝?⋯⋯誰又認識哪個酒鬼,因為酒喝多了而厭倦,就跑到酒價昂貴或禁酒的國家,希望以此挫折來刺激他那萎縮的快樂?我們絕未聽說過這種事。⋯⋯為什麼情人和他的性對象的關係就大不相同?」註24

只要性欲能輕鬆得到滿足,對愛的渴望的心理價值就會跟著降低。只有在阻礙重重的狀況下,原欲(Libido)才會奮起上路,人類確實也不斷以道德限制或社會規範為它創造了重重的障礙。蒙田就深知「困難讓事物更顯珍貴」的道理。註25

人類為什麼如此複雜?「聽起來似乎很奇怪,但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以下的可能性,人類情欲中肯定有些元素不宜得到絕對的滿足。」註26弗洛伊德提出鞭辟入裡的心理學見解,由於亂倫的禁忌,我們始終無法得到最初戀愛的對象,也就是母親和父親,「如果願望的原初對象因壓抑作用而失去了,就由一連串的替代對象來取代,然而,沒有任何對象讓他完全滿足。」註27

任何戀愛關係都只是替代品。我們被詛咒為永遠只能得到替代性的滿足。要不是踏上文明之路,我們大概還是充滿性衝動,在世界上不滿足地嘶喊喘息,像矮黑猩猩一樣滿腦子只想做愛。註28

文明化的奇蹟便在於,它像安全閥一般轉移了我們永遠無法滿足的性欲,使其成為成就文明的動力來源。那正是深層心理學對古代哲學家的悲嘆別出心裁的解釋。如果我們依然「沉溺於肉欲」,我們的一生將一事無成。

為了不落人口實地滿足衝動,人類發明了不少新花樣,像是性交易和婚姻。若非如此,康德為什麼要字斟句酌(而且不是開玩笑)地把婚姻定義為兩個人相互使用性器官的協議。註29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法律上會規定不履行同居義務或是沒有理由地拒絕性交是觸犯婚姻法?

儘管法律規定是如此地善體人意,然而如果伴侶仍然得不到性的滿足,那該怎麼辦?我們是不是該在人際關係的法典上加上關於「性的正當自衛」和「性掠奪」註30的規定?當人們在家裡對性的飢渴無法滿足時,是否可以到外頭求歡以得到生活必需的飽足?

在內在的必要性、支配性的道德以及人際關係的協議的拉扯當中,答案始終是因人而異。仔細想想,那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作答的問題,因為人類的本能衝動不只是純粹肉欲的各種變體,也在情色和性癖好之間游走。

「成為理性主體的規則(習慣)的感官欲望,我們稱為傾向(inclinaito)」,康德說。註31感官欲望同樣可以藉替代物和替代行為被撩撥,並且變成一種習慣,諸如對高跟鞋、皮鞭和使用過的性感內衣的癖好。被虐狂、虐待狂和拜物的「傾向」,都可能是被點燃的欲望。在心理分析中,它們被稱為「次要的本能衝動」,但是對個體而言沒有什麼兩樣。個體感受到欲望的吸引力,同時也察覺到無法抗拒這個吸引力。

把本能衝動視為有違人類尊嚴的東西而忽視它,那並不是難事,但是要馴服它卻不是容易的事。

年事已高的叔本華(Schopenhauer)在一次對談中鬆了一口氣說,他的性欲終於消失了。在性欲為他帶來那麼多麻煩之後,一切終於都回歸平靜了。

生物學決定一切?

「所有兩情相悅的感覺,無論表現得多麼超塵絕俗,都根源於性衝動。」

──叔本華註32

約莫在十八世紀中葉的啟蒙時代,一種絲毫也不浪漫的看法漸漸深植人心,把人類所有的性行為都解釋為生物需求的文明化包裝。也就是說,人類所有的性衝動,甚至在異性身上感受到真愛,說穿了都不過只是人類想要交媾的藉口,以實現生物潛藏的繁殖目的。換個角度來看,人類為直立動物,就其生物本質註定要以交媾的方式來繁衍後代。可能正因為如此,為了避免公開談論其動物性的行為,人類發明了所謂的「兩情相悅」的說法,以得到一個文明和道德的正確框架。

叔本華的哲學便堅持這種既冷靜又直接的看法。他說:「所有兩情相悅的感覺,無論表現得多麼超塵絕俗,都根源於性衝動。是的,正是那種明確清楚、甚至就最嚴格的意義而言非常個人化的性衝動。」

當然,此處所說的絕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因為「性行為的最終目的⋯⋯實際上比人生其他行為的目的都來得重要。也因此,這個問題值得我們嚴肅看待且認真探討。性行為所決定的不是別的,正是人類下一代的構成。當我們退出人生舞台之後,我們的下一代將是粉墨登場的角色。他們的存在和稟賦就全由我們的風流韻事所決定。⋯⋯他們的存有以我們的性衝動為條件,同樣的,其本質也取決於在滿足衝動時的個人選擇,而無論在哪一方面,將就此不可挽回地被確定。」註33

將愛情比喻為赤裸本能的文明化包裝,好比一齣生物學的戲劇。的確,愛情是戲劇的總體,因為愛情的結果無論在質或量上皆規定了人類未來的命運。於是,愛情的深意便根源於生物的育種動機,我們也應該很清楚,決定愛情的,並不是我們,而是人類的「種屬精神」。

愛情和自由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叔本華說:「基於愛情的婚姻,其締結是為了種屬而非個體的利益。雖然當事人誤以為是在尋求自己的幸福,但結婚的真正目的卻不為當事人所知,婚姻的目的旨在製造一個只有經由當事人才可能生產的個體。」註34

基於更高的使命,我們才有愛情的行動,充其量不過是「種屬精神」的傳聲筒,也就是現在科學的「基因」概念所指涉的東西。叔本華自問,若非如此,「為什麼戀愛中的男人沉醉於女朋友的眼神,隨時準備為她犧牲自己?因為正是他身上不朽的部分在渴求她,⋯⋯對於某個女子的朝思暮想,證明了我們不會消滅的本質核心以及在種屬當中薪盡火傳。」註35

據此,所有性行為的表現形式皆有外在的規定,生物學決定了一切,時時提醒我們去實現繁殖的任務,「是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人類本身就是性衝動的具體表現,因為人類的誕生、人類的願望,都只是交媾行為,人類整個表象都只是由本能衝動所構成與組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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