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封城防疫的歷史、現在與未來

隔離來了

二○二○年三月六日,一輛屬於華盛頓州金郡(King County)衛生局的卡車停在西雅圖郊外一間伊克諾經濟汽車旅館(Econo Lodge)前面。一名身穿白色防護服的員工跳下來,從卡車後車廂抓起工具,將仍在發光的汽車旅館標誌漆成烏黑。這家連鎖旅館令人熟悉的紅黃商標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啞光黑的長方形,如同一面海盜旗,令整條街都陷入不安。這間旅館原本熱情歡快的燈光熄滅了,變得既不祥又死寂,它成為了一間隔離檢疫所。

這間汽車旅館改造過程的粗糙,是個令人不安的指標,顯示當COVID-19這種新型傳染病首次抵達美國時,隔離檢疫的準備工作是多麼倉促與缺乏計畫。隨著這種新型冠狀病毒以指數級擴散,醫院床位爆滿,公共衛生官員發現他們已經找不到地方安置那些無法居家隔離的人。

為此,許多建築被匆匆改造,例如這間被華盛頓州衛生官員以四百萬美元買下的路邊汽車旅館,在一夕之間成了美國緊急醫療基礎設施的一部分。這間旅館的房間已經設有獨立空調系統、向外打開的門,以及無縫、易於清潔的地板。只需要一層黑色油漆就可完成改造。

同樣在那一週,朋友邀請我們加入一個在加密通訊應用程式Telegram上的國際末日預備者群組。這個群組據稱是為了幫助成員及其家人為可能來臨的全國封鎖做好準備。裡面提供了如何取得足量衛生紙的訣竅、烤麵包的建議、如何首次購買手槍的分享等等。

世界各地的用戶(往往是匿名用戶)在這個群組發布了數以千計的訊息,而我們在其中看到一些蛛絲馬跡,顯示出大眾對冠狀病毒大流行的觀感。有些成員強力質疑COVID-19與5G無線技術之間的假想關聯;有些成員則開始建構混亂的陰謀論,認為這是億萬富翁比爾.蓋茲(Bill Gates)想用一種未來的疫苗,將電子奈米粒子強行注入人類受試者體內的計畫。如果有人不相信全球衛生當局早在大流行真正開始前就已經失去對資訊戰的控制,這個Telegram群組會讓你馬上打消念頭。

比這個群組的錯誤資訊及陰謀論更令我們震驚的,是大眾對即將到來的隔離抱有如此根深柢固、顯而易見的恐懼。對於住在美國的成員來說,他們的身分向來是圍繞著行動自由與個人自由的概念建構的,因此對政府過度干預的政治恐懼逐漸與對全球瘟疫的病態畏懼融合在一起。每一天,迫在眉睫的隔離幽靈似乎都在悄悄接近,它被描繪成醫生的獨裁統治,直到證明世界恢復安全之前,所有人都會被視為病原。

在我動筆的此刻,中國為了遏制新型冠狀病毒,已經實施了數週的大規模封城,上千萬人因為可能接觸病毒而被隔離,整座城市與世隔絕。在最初幾週,西方媒體開始流行一種觀點,就是只有像中國這樣的威權政府才有辦法實行這樣的措施。

事實上,人民會懷疑美國的檢疫能力是很合理的:隨著感染病例數逐漸增加,美國的永久聯邦檢疫設施卻只有國際機場的二十處檢查站,以及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一處設有二十個床位的全新單位。這個單位是美國唯一的聯邦檢疫設施,勉強及時啟用來應對COVID-19疫情。經過漫長的建設過程,它在二○二○年一月二十九日開始運作。儘管如此,對於Telegram群組的許多成員而言,晚間新聞與社群媒體的煽動性貼文,只是更加坐實大規模隔離即將到來。他們深信讓政府行使這麼大的權力,不僅可能違法,更絕非美國作風,因此他們準備反抗。

就連中國當局似乎也對COVID-19的規模措手不及。《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把隔離武漢市(據信是這種病的發源地)的行動形容為「混亂與無組織」的「大規模集結」。公衛當局「隨意」聚集「生病的患者,且在某些情況下把他們與家人分開」。確診病例的家屬與密切接觸者也被送往集中檢疫與觀察設施,主要是體育場館、會議中心、學校這些既有建物,它們被緊急改造成奇異的新型前線醫療設施。

這些設施包括所謂的「發熱樓」及方艙醫院。方艙在中文有「諾亞方舟」的意思,它們是大型臨時醫院,往往是運動或展覽中心改造而成。輕症或無症狀的COVID-19病例會被送去方艙醫院,這裡與社區隔絕,但可提供他們食物、住所及社交活動。發熱樓則是方艙醫院的黑暗表親,因為某些大樓裡實在有太多居民感染,當局乾脆直接封鎖整棟建築。在外面張貼大型標誌,警告健康的人遠離此處。然而,當這些設施仍不足以扣留數以萬計疑似接觸COVID-19的民眾時,中國以高效聞名的建築業就上場了。在某個案例中,一棟由模組式建築單元構成、內容一千個床位的龐大醫院,在短短十天內就組裝完畢,而且工人在建築期間會持續接受感染檢查。

對於熟讀歷史的人而言,這些景象與過去的醫療工作遙遙呼應;檢疫與隔離的施行向來是刺激人們重新思考、打造建築環境的因素之一。數百年來,大流行病促使人們尋找老建築的新用途,或是直接發明新建築。在十六世紀的英格蘭,根據國王亨利八世頒布的法令,檢疫者的房屋外牆必須插上白色長桿當作記號,就像一根豪豬刺,長桿末端黏著一叢稻草或乾草。這些記號既是明顯的警告標誌,也是造成不便的物理障礙,以使行人和馬車完全避開特定街道。

在十六世紀晚期的義大利威尼斯,隔離者的房屋也會被掛上顯眼的警告標誌,包括木製十字架,這些房屋被用木板封閉,從外面鎖起來,以防止可能染病的居民逃出。當時的評論家描述,當他們凝視城裡上千幢被迫封閉的房屋,想到還有許多人待在裡面時,不由得不寒而慄。

如今,亮黃色的塑膠屏障蜿蜒穿過武漢,把一個個街區分隔開來,那些關在屏障後面的家庭一定也有身陷絕境的類似感受。對於憂心忡忡的Telegram群組成員而言,中國官方採取反應的規模與速度並不鼓舞人心,反而令人害怕。美國是否也即將出現大規模的集結、隔離營、強制住院呢?

隨著中國人口密集以外的地方也開始陸續傳出疫情,群組的氣氛變得更加沉重。群組成員把報導與陰謀論的故事連結起來,指出中國村民開始使用重型建築設備和農業機具來封鎖出入村鎮的道路,強制執行他們自己的臨時封鎖。路透社把這些行為描述為「自發」檢疫,被警示膠帶和煤渣磚層層包圍,這場景更像《瘋狂麥斯》(Mad Max)而不是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的世界。通勤族被迫困在車裡、獨自睡在方向盤後面,既沒有食物,也無法回家跟家人團聚。隨著人員停止流動,就連貨幣和郵件也受到影響:來自疫區的紙幣會被中國人民銀行隔離十四天檢疫,中國郵政則宣布對信件和包裹進行檢疫,等運輸走廊重新開放時才會恢復遞送。

接著,就在西雅圖伊克諾旅館的標誌被漆成黑色的幾天後,全球大壩似乎潰堤了。各地都開始出現COVID-19病例,南韓、伊朗、以色列、倫敦、紐約,無一倖免。

義大利宣布計畫封鎖整個倫巴迪(Lombardy)地區,那是該國富裕的北部區域。對美國媒體來說,這差不多證實了一件事:從太平洋西北岸到德州的大片區域,封鎖正在倒數計時。「義大利已經陷入混亂。」《衛報》(The Guardian)寫道,義大利試圖在一夜之間隔離一千六百萬人。電視轉播顯示通勤族衝過車站,企圖趕上最後一班出城的火車,不顧一切想回到家人身邊,這樣的畫面傳達了一種近乎恐懼的焦慮。我們後來得知,有多達三萬名學生登上火車,希望能在封鎖開始之前回到義大利南部家鄉。這些學生到站後,警方協助的流行病學家小組命令他們直接隔離。根據義大利COVID-19國家應變小組的首席科學顧問路易奇.貝爾蒂納托(Luigi Bertinato)博士的說法,當時警方對每個學生說:「我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住在哪裡,我們會盯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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