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郁佳
面對社會衝突，如果一來就「用悲憫超越苦難」，文學獎是穩拿了。但和稀泥又怎能超越苦難？望月諒子的小說《人蟻之家》是搖山動地而來的龐然大物，劍指鄉愿，對加害者沒在客氣，逼視受害者令人難堪的厚顏病容更不留餘地。
書中一連串殺人案，始於周刊自由記者美智子追查的小案子：便當工廠屢遭客訴勒索。「三榮事件本身是輕罪，說起來只算是隨處可見的小坑洞。沒人想像得到，踏穿那個洞，裡頭竟有著偌大的空間，充滿了蠕動的人群，他們生活在其中，自成一個生態系，那模樣是同質而緊密的，令人聯想到蟻窩。」
便當工廠經常遭客訴誣賴以索賠。廠長為怕被追究會失業、被離婚、失去房子、淪為街友，只好借錢來賠。為什麼他不報警，反而花錢消災？
記者踩進了蟻窩。
一位二十七歲的單親媽媽，陳屍在超商後巷。家中只有七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等不到媽媽回來，餓了便到超市行竊。超市店長和警衛進公寓興師問罪，只見滿屋垃圾，妹妹抓了麵包狼吞虎嚥，外人這才知道慘況。
店長和警衛踩進了蟻窩。
你目睹腳下踏陷蟻窩，暴露巨大的共犯結構。但這不是第一次，而是已經很多次。但每一次，它都立刻被維穩、就地掩埋，像是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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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透過小報記者追咬蟻窩不放的奮戰，反襯主流媒體的怠惰腐敗。電視、報紙、雜誌不去挖掘貧窮根源，反而拿虛假的同情敷衍搪塞，靠不實揣測消費情緒。窮人末男即使遭受鄰里歧視、母親怒罵；他最無法忍受的，還是彬彬有禮的貓哭耗子假慈悲。
「社會變得井井有條、清潔而富於功能性，空隙就會消失。原本生活在空隙的人會被排擠出去。人權家將這些人拉到檯面上，設法救濟，但貧窮的結構複雜糾結，不是說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就能解決。」
書中媒體報導命案，原先聯合隱瞞死者從娼，美化為「少女夢想當配音員」、「單親媽媽拚了命賺錢養活自己和孩子」；無視死者實際上既無緣擁有夢想、也不管小孩。報導假裝反歧視、骨子裡還是歧視，見死不救。媒體就像書中病態人格的富家子長谷川翼，只說別人想聽的話，就看哪一種道理對他有利，他就說哪一種道理來支持自己。鄉愿和投機，掩蓋了巨惡。世人踩到蟻窩後，假慈悲就用廉價的正義KO它。即使今天處決凶手，仍斷送了社會察覺真相的契機。
末男如果不仇恨、憤怒，就無法重歸依戀、悲憫。同樣地，社會要接納窮人，須先承認受困者「本來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貧窮和貧困不一樣，窮只是沒錢，貧困就像是住在沒有生活基礎設施的荒蕪土地」，「講不出道理，不會簡單計算，不曾受正眼對待，意志得不到尊重……無法培養出想像力」。先承認蟻窩是嚴苛、極端的能力剝奪狀態，限制了窮人的選項，才能歸還能力。所以記者必須深入蟻窩。新聞有力量，是因為真相能改變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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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作者深刻理解貧窮，宣告精神疾患、單親、虐兒、青少年黑幫犯罪、未成年從娼、職場霸凌、白領犯罪等社會問題的傳統分類架構失效，點出這些壓迫互為因果，若切割單獨應對，就保證解決不了、只會惡化。《窮忙》、《下一個家在何方》、《社會不平等》等貧窮研究都說明，貧窮有多重原因彼此增強，盤根錯節。就像多頭怪獸，砍一個頭又長回三個，砍不勝砍，所以致貧容易脫貧難。《人蟻之家》就問題每個環節，一個咬出一個，對誰也不放過。
末男兒時從狹窄巷弄、地底公寓的頂上仰望藍天，以為只要爬上階梯，任何人都能走到藍天底下享受幸福。成年後卻發現，只有自己總是從那裡的幸福世界被除外。
人為什麼會落入貧窮困境？主流怪窮人太笨或太懶。大家起跑點平等，只要努力都有機會成功。失敗只因為窮人缺乏毅力，無法延遲滿足，急於吃掉棉花糖，所以無法有所成就。扯其他原因都是藉口，不值得同情。要是同情窮人，他們只想把你拖垮。要是有救濟金可領，誰會努力工作？歐美政府財政就是被窮人吃福利拖垮，台灣千萬不能走歪路，也別讓自家孩子被窮小孩帶壞。以上就是我們從小被灌輸的階級歧視。
這種歧視，保障了上層富人對窮人的圈租。「不管世上發生任何事，都能相信絕對威脅不到自己頭上，是穩定的社會賦予生活在其中的市民的特權。」實際上，敲詐勒索都能相信它絕對威脅不到自己頭上，是社會賦予上層市民的特權。富家子長谷川翼，是那個甩鍋給別人擔的階級。翼上名校慶應大學做志工，趁機招攬少女從娼牟利，相信「只要說句『一時鬼迷心竅』或『遭人設計』，社會大眾就會原諒我們。地下社會的人，和我這樣的人，社會大眾當然相信我」。所以翼用免洗手機，免洗帳戶、車手取款，自我安慰「反正全都會變成你幹的」。窮人就是富人犯罪的免洗筷。
不但貧富的起點不平等，而且全程不平等。末男，是那個被別人甩鍋的階級。童年他去朋友家，朋友住在比馬路低兩層樓的谷地，得要從陰濕幽暗中爬兩層樓高的梯子上馬路。全書就是末男攀爬階級階梯想脫貧、脫黑，以抵達普通人的起點為終點，卻達不到。雖然他不笨不懶，聰明又勤奮；但無論怎樣拚命，別人犯的錯，都隨著地心引力，全落到末男頭上要他承擔。
心理學者安娜．佛洛伊德《自我與防衛機制》指出，受害者出於防衛，會用自己被害的方式去攻擊弱勢。因此他每接近普通人的世界時，就會被身邊的人一巴掌打飛，永遠看得到吃不到。反而他和地獄只有一層木板之隔，隨時會掉下去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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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末男這樣的受虐者常重複受虐？作者在此探入黑暗核心，藉三個性工作者的家庭，呈現虐待循環導致貧窮世襲，反覆陳辯困境，細膩突顯差異。描繪如此詭譎殘酷真實，令人坐立難安。
本文作者簡介
盧郁佳，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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