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笑果工厂的表演后台,脱口秀演员陈楚和同事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谈笑风生,不同于在其他场地的全然放松,谈笑间隙他们还会推敲一下大家接下来要表演的段子以及当晚台下的观众情绪。
这是笑果文化进军北京的第一场线下商业脱口秀表演,公司的管理层和演员们格外重视和谨慎。
甚至在正式开启这场商业演出之前,笑果文化还派出了以退伍军人毛豆、拥有丰富的北京线下脱口秀表演经验且长相正派的周奇墨等人,组成超级“政治正确”表演团队前往北京探路,探路之旅中,团队还针对性地为北京各主管部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举办了非公开的线下脱口秀表演。
但意外仍然来得猝不及防。当晚,陈楚一杯啤酒都还未喝完,一位满头大汗的工作人员便冲进了演出后台,向所有人宣布了一则重磅消息:相关部门的执法人员正在向剧场的方向赶来,接下来他们会在现场旁听,大家一会儿上台表演时一定要小心。
触发执法人员出动的导火索是,两个小时前,笑果文化的签约脱口秀演员House(李昊石)在演出中以脱口秀表演一以贯之的调侃语气讲述自己领养了两条野狗,它们在追松鼠时的表现让他想到八个大字“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这八个字的原始出处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解放军代表团全体会议上发表的讲话,讲话指出,“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是党在新形势下的强军目标”。之后,“作风优良”“能打胜仗”便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口号。
举报不期而至。在House表演结束一个小时后,即当晚的9点54分,一位新浪微博用户发布微博称:“这个破梗侮辱了人民子弟兵”。
但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预料到House的表演以及这位现场观众的举报会对脱口秀行业带来轩然大波。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陈楚说,以致在一切戛然而止时他甚至都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House被举报的第二天,即2023年5月14日,笑果工厂在北京的表演场地迎来了多个部门的联合检查;5月15日,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对笑果文化进行了立案调查;同一天即5月15日,笑果文化发布声明称“当天演出后,我们第一时间对House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要求他反省,并无限期停止他后续一切演艺工作”;5月16日,House的个人微博被禁言,并被全网封杀;5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的官方微博发布通报表示“针对某文化公司演员(男,31岁)在演出过程中出现严重侮辱人民军队的情节,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情况,公安机关已依法立案调查。
至此,笑果文化想要进军北京、登上春晚,进而辐射全国的雄心壮志也被变相宣告半路折戟。“没想到开始即结束”,陈楚这样形容笑果出道即夭折的北京首演。
但在全网掀起舆论热议,大肆讨伐笑果和House的时候,狂欢者自动忽视了,对于House当晚的登台表演,笑果文化事先早已按照相关规定将演员本人的读稿视频以及表演内容的纸质文本提交给了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进行审核。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引发巨大争议的表演是通过了官方审核和批准的。
这也让更多的脱口秀演员意识到,通过官方审核不再意味着绝对安全,除开国家行政部门,他们还必须要面对由举报引发的舆论以及为迎合舆论而介入的司法惩罚。被举报,也因此成为了悬挂在演员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接下来的每场演出中,陈楚都担忧自己会被举报。他不再看好脱口秀在中国的前景,“病理性的疫情结束后,更大的疫情开始了,很多人的脑子好像坏掉了”,他说。
顺理成章的,House事件后,脱口秀线上表演陷入了沉寂。但在经济下行导致的整体压抑的社会氛围中,“笑”成为了奢侈品的同时,“让人发笑”也被赋予了巨大的商业价值,商业变现的潜力督促着投资方冒险一搏。
于是在线上脱口秀沉寂一年多后,由爱奇艺制作的单口喜剧竞演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和腾讯视频出品的脱口秀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分别于2024年8月16日和8月20日开播。两档节目均与此前由笑果文化参与出品制作的《脱口秀大会》有极大相似性。爱奇艺的嘉宾除周星驰、郭麒麟、吴镇宇、徐峥外,还有凭借《脱口秀大会》在中国享有极高知名度的前笑果文化签约脱口秀演员杨笠、庞博、王建国以及周奇墨;腾讯视频的节目同样聚集了凭借《脱口秀大会》一举成名,仍与笑果文化有密切联系的脱口秀演员呼兰、徐志胜、何广智、张博洋等人。
不过与线上脱口秀的高规格“复活”不同,在上述两档节目官宣定档前,为脱口秀“立规”的流程已在悄然进行。2024年8月9日,由中国网络视听协会主办、腾讯视频承办的脱口秀专家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与会人员围绕如何进一步抓好脱口秀节目内容创作,推动脱口秀节目持续、健康发展等话题展开了热烈研讨。
其中,广电总局阅评组副组长陈真从安全合规角度,分析了脱口秀类节目创作需把握的原则。他表示,脱口秀节目走向健康发展之路,守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底线是首位。要掌握好比例,掌握节奏,以正面宣传为主的同时做好动态审核。
因此,对那些现在仍活跃于荧幕的脱口秀演员,陈楚直指:“他们享有了明星的尊严,但却失去了叛逆的权力”。
叛逆与“政治正确”作为“冒犯的艺术”的脱口秀,其内核是什么?陈楚认为是“叛逆”,即对社会规训的反抗。在他看来,一场表演是否具备这一特质,也是表演是“高级”还是“低级”的分水岭。
李翔明很赞成这个说法。“如果一场表演没有做出任何价值表达,而只是把观众给逗笑了,那观众和看笑话大全有什么区别?我们也就真的退回到了二人转时代”,他说。拒绝“便宜”的段子是李翔明现阶段对自己的要求。“所谓便宜的段子,举个例子,就是诸如吐槽杭州美食荒漠、嫌弃西湖醋鱼难吃的类似表演。对于这类演出,观众就是当下哈哈一笑,笑过就没了,什么都不会留下。与其这样,观众还不如去看笑话大全,后者起码价格便宜”,他说。
但是通往“高级”的路并不顺畅。作为脱口秀新人,李翔明曾写段子吐槽国内热衷谈论国际政治的中年男性群体,在段子中他将这种现状与中国的基层民主自治进行了结合,但他所属脱口秀俱乐部编剧和行业内的前辈都告诉他,“基层民主自治”虽然是个中立的词汇,但在当下的政治语境中,这个表达还是太过敏感,并劝说他将这个梗直接删除,此外大家还建议他将段子中提到的“中央”改为“上面”。
陈楚的经历更令人唏嘘。在朋友眼中,陈楚是一位极具才华与天赋的脱口秀演员,优异的禀赋使他得以加入笑果文化,成为这家中国大陆知名度最高、规模最大的脱口秀俱乐部和造星工厂的签约演员。House事件发生之前,笑果文化依托《脱口秀大会》的系列节目,甚至一度垄断了中国脱口秀表演的线上渠道。
但遗憾的是,陈楚藏族和性少数群体的身份,使得他即使签约了笑果文化,也一直无缘对话题“安全”与政治敏感把关极为严格的线上脱口秀表演。
对于为什么不掩饰这些身份特征,在其他方面寻找创作灵感从而可以获得演出机会的问题,身为脱口秀演员兼编剧的王晨给出了解释,他表示,对脱口秀创作而言,真诚永远是第一要义,而在真诚的基础上,解构自我、关切身边的人与社会,是优秀的脱口秀表演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演员的出发点不真诚,后面的表演就会变形,而且演员的个体感受是最能引发观众共鸣的,共鸣则是大笑的基础。”,王晨解释道。
对于一个脱口秀表演是否优秀的衡量标准,帮助多位演员创作和打磨过剧本的王晨认为,“最主要的核心要素肯定是‘笑’”,他说。但对一个即使可以让观众全程笑得前仰后合的表演,如果满分是10分的话,王晨最高也只会打7分,剩下的3分,他认为取决于他上面所说的另外三个要素,即演员是否真诚、演出是否有立场表达,以及话题是否展示出了关切。
“建立在表达和关切基础上的开怀大笑是脱口秀的终极魅力,也是使脱口秀有别于演讲和二人转的关键所在”,王晨说。
所以陈楚选择了不向“政治正确”妥协,这导致他只能在熟悉的剧场进行线下表演,但即便如此,慑于举报,他还是不能讲藏区暴力、民族隔阂以及LGBT群体遭遇的困境的话题。相反,他只能轻描淡写大城市人群对藏族的刻板印象,以及他公开出柜时身边人的反应。但他知道,这个程度的表达远远不够,甚至过于浅薄,这让他很难过。
“藏区还有很多小孩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出来,我身边还有很多同志朋友过着一种非常分裂且自我纠葛的人生,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忽视的”,陈楚说。正是基于这种关切,几乎在每次登台表演结束后,他都会跑到剧场旁边无人的楼梯间独自抱头痛哭。
“哭的是现实处境,”他对此给出了解释:“我和我藏区的小伙伴在年少时曾经约定,我们一定要走出那里,去外面的世界开天辟地。但成年后的现实告诉我们,他们永远无法走出来,我也没有开天辟地。”
痛哭,在脱口秀演出的后台并不鲜见,确切地说,很常见。
与拥有“叛逆的自由”的海外脱口秀演员不同,在中国脱口秀表演界,演员的段子是否“干净”,即是否能完全不涉及敏感议题,是表演能否获批并进入观众视野的先决条件。
“脱口秀俱乐部每次表演前,每一个演员的读稿视频和表演文本只有在报批主管部门并被批准后,演出才可以公开售票”,一位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表示。在这种情况下,表演被话题的安全度限制,对上、对外进行冒犯都是不被允许的,留给演员的只有进行自我冒犯。
作为编剧,王晨经常需要帮助演员在普及、切入、出梗这三个脱口秀剧本创作的环节进行打磨,而打磨离不开对演员所讲述事件的深度剖析。
在王晨看来,在此时只能以自我冒犯为主的脱口秀表演中,演员相对于观众必须永远是低位的,“毕竟没有人来看脱口秀是来看别人秀优越感的,这是脱口秀创作的初级技巧”,他表示。而为了更好的展示低位,则需要深入剖析演员内心深处作为弱势群体的症结。
“我们有一位演员,很想调侃他父亲的抠门,抛出的梗是抠门闹出的一系列笑话。比如,上学期间需要缴学费的时候,他父亲会习惯性的和学校讨价还价;他患有精神病的母亲走失后,他父亲只花了一块钱去打印了一份寻人启事,然后逢人就展示,展示完就收走,因此,他精神失常的、走失的母亲至今没有被找到”,王晨说。
对于这一题材,在俱乐部内部的剧本创作会议上,他询问演员,父亲的行为真的只能用抠来解释吗?他日常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造成抠这一最终行为的初始原因是什么?他对家人抠,对自己抠不抠?
一系列追问后,现场参与剧本创作的所有人都哭了。更好的理解父亲、更好的理解生活,促使这个脱口秀段子最终成功实现了商演。
“调侃自己如牛马般的生活是现在能够搬上舞台进行表演的脱口秀的主旋律。你很惨,我很惨,他也很惨,大家都很惨,在咀嚼自己牛马般的人生中发现一颗糖块,然后我们就可以共同开口大笑了。这在当下是最安全的”,刘成东说。
这一模式的悄然流行直接推动了徐志胜和何广智以“表演”丑和穷为卖点的脱口秀演员的成功,展示丑和穷甚至一度成为了脱口秀表演的主赛道。
对“安全”的把控对于这一主流的表演形式,业内一位知名脱口秀演员曾愤怒的在朋友圈进行控诉:“脱口秀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只配看这种表演吗?”
毫无疑问,脱口秀内容创作被进行严格限制后,观众笑的自由也被进行了相应的限制。
“这意味着公众笑的权利也被收走了”,刘成东说。刘成东已经进入脱口秀行业四年了,他立志成为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想要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创作出经久流传的作品。所以,为了能更好的向优秀的演员取经,他在表演之余也会串场做脱口秀主持人。
作为主持人,和剧场观众的互动经历让他很明显地发现,近两年去到脱口秀表演现场的观众,很多会直白地透露自己陷入了失业、降薪、房贷等导致的生活困境,开场时很多观众的情绪也远不如之前高涨。
“当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压抑,不开心的人越来越多后,理论上,这应该是作为喜剧的脱口秀的爆发期,但实则不然,风暴来袭,没有谁能轻易成功”,刘成东表示。因此,每次演出结束,他都会再三感谢观众们买票支持脱口秀演出,感谢他们助力脱口秀俱乐部能够继续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演出结束后,他还会对观众致意,表示希望大家每天都过得开心。“这不是客套话,不是表演设置,我是真诚的希望他们开心,生活和时代已经傻逼成这样了,笑居然都需要被批准,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妥协,我们必须要开口大笑”,刘成东说。
让观众开口大笑,是李翔明对自己使命般的要求。对于这种执著,在脱口秀表演的专业需要外,他也给出了个人的解释:“我个人非常推崇和赞赏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当尖锐的批评不被允许的时候,温和的批评就显得尖锐,当温和的批评不被允许的时候,连沉默都显得别有用心,而当沉默都不被允许的时候,就让我们大声欢呼吧!”
欢呼的内容是什么?刘成东和李翔明一致认为,是在看到房间中的大象后,依然勇敢做出的表达,以及对这种表达爆发出的强烈共鸣。
接受采访的年轻脱口秀演员们私下非常推崇的一个演员是孟川。孟川曾参加过《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录制,而早在参加节目之前,他和朋友便合伙经营了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并将其打造成了山东济南最负盛名和影响力的俱乐部。
谈到孟川的俱乐部,陈楚非常兴奋,“这家俱乐部的最大特点是‘勇’”,他说。对于脱口秀应该进行的表达,该俱乐部的合伙人们也早已形成了共识:如果我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错,那么我的每句话都要大声讲出来。
孟川也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一认知。2022年年末,为声援“白纸*&yundong”首发地的南京传媒学院学生,孟川在个人实名认证的微博账号写到:“希望我的软肋能成为南传孩子们那样的硬骨头”。很快,孟川的微博被以“违反相关法律法规”为由禁言。之后,孟川更是被全互联网平台封杀。
表达与封杀,对当下的中国脱口秀演员来说,更像是事物的一体两面,两者纠缠在一起,扼住了发声者的喉咙。
同样在中国大陆被全网封杀的还有前笑果文化签约脱口秀演员池子,被封杀后,他曾一度出走海外。在海外的脱口秀表演中,与观众的互动环节,他说,有很多朋友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到海外开专场,是不是因为到了海外就没人管他了?观众将这个问题当成了演员抛出的互动梗,哈哈大笑着回应:“对的”。但那次,池子一改喜剧演员的“不正经”,严肃地对观众的回答进行了否认,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表达的自由”。
而在北美的脱口秀表演中,他也多次以段子的形式对脱口秀应该有的“表达”进行了诠释。比如在纽约的一次演出中,他告诉观众那是他第一次没有被要求对表演内容进行事先审查的演出,他对此很不适应,随后抛出了一个梗,“就像很多人跪久了,腰酸腿麻一样”。
和所有从事内容创作的行业一样,在中国大陆,几乎所有的脱口秀演员都苦审查久矣。相比于事先提交读稿视频的屈辱,更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很多演员会在多个地方进行线下巡演,但各地的审查却没有统一的标准。
“每个地方相关部门的官员对脱口秀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制定的审查细则也都不一样,这样一来,每次表演前,我们都需要核对不同的细则修改我们的表演文本。从行人不能闯红绿灯、小三不能上位,到不能渲染民族矛盾、不能煽动男女性别对立,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不一而足”,刘成东说。
但更多的时候,审查方的姿态强硬且傲慢,几乎从不会给出内容不过审的理由。“官方的态度永远是,不让你说你就别说。这个过程中,我们只能照做的份,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上述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