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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两年前,18岁香港女孩依奈跳楼身亡。事件很快从不足百字的突发新闻,扩展到死者的生平资料和网络足迹。在众多新闻媒体和社交网络平台上,依奈的名字和「死亡直播」、「二次元少女」、「网络厕所」等陌生而刺激的「亚文化」标签联在一起。 讨论之后落在网络欺凌,尤其是主流文化视野之外的「厕妹」群体。
两年过去了,依奈和「厕所」文化渐渐被人忘却。依奈的死似乎是一单已经画上句号的互联网事件。但她不只是一个空洞的少女符号,有许多细节和故事应当被纪录。通过访问依奈的家人、网友,走访自杀现场和葬礼,阅读依奈的日记、亲友整理的报案材料,以及尽可能理解依奈留在网络中的作品——我们尝试搭起一座桥,让依奈获得更多理解和关注。
依奈的不幸不是个例,她的故事牵涉到多种渴望生存却失落无助的群体。我们希望这篇报导让人们看见,在迅速惨烈的一跳背后,在短暂的讨论之后,是一位被爱、渴望、关注、孤独、胆怯、病痛、热情、希冀、绝望重重包裹的女孩,还有她长达数年的自救与挣扎;也希望大家能看到从现实到虚拟世界,一张张社会安全网如何力有不逮,最终没能接住纵身跳下的依奈。
告别直播,「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真的受不了。」
「告别直播」——依奈在直播标题栏输入四个字。
2022年7月26日,香港天水围一个公共屋村。
这里是香港新界西部的新市镇,被群山、村落和湿地环绕,不远处的后海湾对岸便是深圳。屋村群楼高耸,一片清净,社区中心的大树旁,时有老人休憩、孩童玩耍。
夏日下午五时,日晒猛烈。家在附近的少女依奈走进屋村停车场大厦,一路去到六楼,爬上近1.2米高的临街围墙。她在围墙的边缘坐好,双脚荡在空中,拿出手机,对着楼下的地面拍了一张相片,又打开弹幕影片网站Bilibili(下称「B站」)的直播间。
这场直播后来没在网络留下影像纪录。从流传的截图看,最初,依奈把镜头瞄向楼下的住宅区通道,只有零星几人路过。短暂的直播中,超过100名网友来过直播间。留言滚动着,人们开始担忧,有人似乎认识依奈,问「老师怎么了」。
依奈没有作答。不到30秒后,画面忽然转成一片湛蓝天空。那是手机跌落地面后,仰拍的视角。又两三分钟,直播结束。
——临近五时半,依奈从六楼跳下,坠楼身亡。
一个多小时后,依奈的妈妈李莎,在深圳接到依奈爸爸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李莎平日住在深圳,打理自己的工厂。疫情前,李莎频繁往返于深港两地。 2022年,深圳还在严格执行中港封关政策,李莎只能带两个孩子去深圳。二女儿依奈想陪伴外婆,最后留在香港。
母女俩已经三个月没见。听到电话传来「女儿走了」几个字,李莎颤到握不住手机。在香港的家人也很意外。七十多岁的外婆外出做身体检查,中午还接到依奈的问候电话。只有家里的外籍工人姐姐察觉到,下午依奈的情绪有些变化。
当晚,香港媒体突发版面登出死讯:「初步相信她由上址平台堕下,现场亦检获遗书。据了解,女事主有情绪病纪录。」在媒体提到的遗书中,依奈一笔一画写下红字:
「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真的受不了。有人欺凌我,有人陷害我,有人想我去死。这些人是如此恶毒,如此恐怖。这个世界又是如此可怕,尽管我爱这个世界和爱所有人,我是如此努力,但我不仅一事无成,更是遭人骂,被抛弃,更是被侮辱辱骂。我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一发出负面的动态,我就会被取关、取笑、被人歧视⋯⋯」
那晚,李莎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几乎黏在床上。滴水未沾,无法入睡。
翌日早上,她的微信忽然弹出来自依奈帐号的对话框。她以为女儿复活了。
「我是依奈的好朋友,我想请问一些事情可以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真的.. 走了吗?」
联络李莎的是依奈的朋友,想确认依奈是否真的过世,又传来十余张网络截图,里面是社交平台的公开发帖和聊天群组的对话。
李莎强撑着看下去,内心波涛汹涌。她记起,依奈曾说被不认识的网友辱骂,当时李莎不太相信。
现在,那些隐约的怀疑有了具象的型态。
金头,「是不是自杀失败是我的错」
事发四个月前,依奈刚刚度过18岁生日。
她皮肤白皙,圆圆脸蛋,留齐肩短发,平日爱穿粉色格子或海军风的裙子,背包挂满可爱装饰,像从日系少女漫画中走出来的女孩。
依奈两岁时确诊轻度自闭症。中学期间又患上抑郁症,后来休学。她自小喜爱绘画,虽然没有经过科班训练,但自学掌握绘画和制作动画的能力。在网络世界,依奈构筑了另一个生活圈:她在B 站、Youtube、deviantART 运营帐号,不定期发布原创作品。不过,有时和网友产生矛盾容易令依奈情绪震荡,严重时会冒出自我伤害的冲动,但根据家人和朋友观察,若有人在身旁及时安抚,她都会平复下来。
2022年4月末,微博帐号「康帕斯隔空喊话bot」推出特别活动,抓住依奈的眼球。
「康帕斯」(全称为《COMPASS战斗天赋解析系统》)是依奈最喜欢的网络游戏之一。这是一款Moba 游戏(注:多人线上战斗竞技场,类似游戏有《王者荣耀》),2016年在日本推出。玩家可选用不同英雄角色三人组团对战,一局只有三分钟。这个过程既可以结交同好,也能体验刺激的战斗过程和扮演游戏角色的快感。
「康帕斯」的日画风格可爱明亮。玩家可以选择的人物以萌系二次元角色为主。依奈最喜欢的是魔法少女「莉莉卡」和「露露卡」。莉莉卡扎高高的双马尾辫,穿粉色短裙和白色长靴,手持粉色爱心魔法棒。露露卡是她的同伴。两人总是结伴战斗。
这两个角色并非「康帕斯」原创,而是来自日本动漫作品《魔法少女莉莉卡露露卡》。根据游戏粉丝平台TapTap 的用户介绍,在动漫原作中,莉莉卡使用「梦想与爱」的魔法,是唯一有能力「净化魔物」的角色;露露卡使用的是光辉魔法,遇到黑暗会陷入无法行动的境况。游戏中,这两个角色的设定保留了原作特性。
依奈平日自称「奈奈卡」,仿佛魔法少女的一员。
这次「康帕斯」的活动限定使用的两个角色——莉莉卡和露露卡,恰好是依奈的最爱。她很快决定参加活动,在寻找同好的过程中,加入了由「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微博帐号延伸组建的QQ 群组。
没想到,兴奋和期待很快变质。依奈被群组网友勾起来自两年前的痛苦记忆。
在「康帕斯」游戏竞技中,玩家若取得赛季排名前十的成绩,可获得特殊金色头像,也就是玩家口中的「金头」。
依奈曾以取得「金头」为目标。 2020年,在一次莉莉卡赛季期间,为表决心,她甚至将游戏ID 改为「没有金头就自杀」。然而,依奈连续数日「冲金」失败。她难以接受,一度想真的寻死。一位金头玩家伸出援手,帮助依奈升级。尽管最终依奈没能进入前十名,但因为金头玩家的陪伴和帮助,依奈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两年后,在「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的QQ 群组内,有网友认出依奈,戏谑地提起金头事件,称依奈为「金头解」(注:解为姐的谐音)。几乎同一时间,在微博上,「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帐号也出现「金头解」贴文,嘲讽依奈当年冲击金头未果想要自杀。虽然这些微博没有实名指出「金头解」就是依奈,但她认出了自己。
依奈闯进的「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社群是一种容易滋长言语暴力的回音室。
「隔空喊话bot」是疫情期间微博上流行起来的匿名投稿帐号。帐号运营者就像接收和发出他人投稿的中介机器人,他们把通过私信收到的投稿,直接发布在有很多追踪者的帐号上,内容往往没有经过审查和修改。
「隔空喊话」显露出投稿人的心态:一些话难以用自己身份说出口的话,需要到另一个空间藉由bot 的嘴巴倾吐。用圈内人的话来形容,这是像树洞一样的地方,大家抒发丧气的想法后可以离开。不过,发表在树洞的内容只有自己知道;但发在「隔空喊话bot」的内容,旁人是能看见的。
网络上可以追溯到较早的「隔空喊话bot」,和一些游戏社群相关。早期帐号会设置一定的审稿标准,内容限于玩游戏的感受。渐渐的,在一些帐号里,投稿不时会丢掷出不友好的内容,言辞中含有辱骂或发泄情绪的用语,也有针对个别人士的人身攻击。普遍认为,这种现象与游戏《偶像梦幻祭》的社群有关,当时粉丝为游戏中不同角色的人气差距争吵,一度出现言论被删、帐号被封的情况。之后,微博上衍生出针对不同游戏角色和CP(couple)的bot 帐号,言论性质和氛围也更具恶意。
这样的bot 账号被网友形容为「厕所」,使用「厕所」的人则被称为「厕妹」或「厕弟」。现在,厕所的范畴不局限于游戏,一些针对精神疾病、二次元、流行偶像的厕所纷纷面世。在厕所里,发帖者批评嘲讽不符合自己观点、审美的内容。例如绘画圈的厕所中,有人投稿发布其他画师创作的图片,评论区就会有人跟贴回覆「土」、「表情像便秘」等。
多位以游戏和精神疾病为主题的厕所帐号运营者观察,厕所投稿者的年纪基本分布在15至20多岁,以未成年人居多。在这里,对陌生人的恶意可以轻易被点燃。一位在「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群组内的人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尽管ta 不认识依奈,但看到网友科普金头事件,就加入嘲讽依奈的队伍。另一篇关于厕所亚文化的观察文章介绍,厕妹常将看不惯的网络发言或行为投稿到厕所,引发附和与嘲讽的评论,进一步抱团发展成针对圈外人的网暴。厕所生态中的黑化语言和未成年人属性,则增强了暴力的可见性。
在这样的匿名空间,依奈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的房间,只有她被白灯照射,被凝望得一清二楚,却看不到是何人在窥探自己。
4月30日,依奈见到QQ 群组和微博都在讨论自己曾经自杀的事,情绪被搅动,很快退出群组。那晚,依奈吞下不少药物,幸好被家人及时发现,带她去洗胃,阻止了这次自杀的企图。
「我伤害自己也是为了不骂人不伤害人,不然我真的变躁郁。」依奈在亲友群组内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并倾诉被网暴的痛苦和失意:「能感受到康厕(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的网暴气氛,那边的人拿我自杀的事到处说。昨天进去(QQ群)看大家聊天画画啥的明明本来很开心⋯⋯」
她甚至跌入自我怀疑:「有必要抓别人的痛点到处说吗⋯⋯是不是(两年前)自杀失败是我的错⋯⋯不过在凌晨和朋友聊了很多回忆让我振作起来了。 」
「我也只是在自救。」
翌日,康厕冒出愈来愈多暗指依奈的微博。一些网友跟风留言,嘲笑依奈「玩不起」。依奈向康厕投稿,解释当年的金头事件,希望康厕不再公开讨论和她相关的事情。当天,康厕发起公开投票——是否禁止谈论和「金头」相关的内容。投票结果是「禁止」。
但依奈已经困在那些微博留言中了。她点开羞辱自己的帐号,想看看都是谁在骂她。其中一个被她顺藤摸瓜找到的人是网民G ,她看到网民G 在其个人微博继续对自己评头论足——
「苯人(本人)仇富!早点死!好死!」
「家里有菲佣,怎么还会emo」
「你越难过我越跳!别人的痛苦我的快乐!」
「我对我讨厌的人:去自杀啊!真死了我也挺乐意替你烧点纸钱」
网民G似乎特别在意她眼中依奈的优越家境,比如住在香港,家里「还有菲佣」。同时,依奈公开讲述情绪低落、想要自杀的行为,似乎特别戳伤网民G。言语间,网民G不同情想要寻死的依奈,而是对依奈的「言行不一」感到愤怒。
依奈还发现,自己发布在QQ空间的内容,总能被网民G得知并讽刺。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依奈推测截图是经由自己信任的网友传播出去的。
网络空间中的安全感本就易碎。依奈心中的裂痕一点点张开。
她向妈妈求助,想循法律途径追究骂她的人。她说,网民G似乎也有情绪病、家庭条件不好,「但我觉得这不能成为她诅咒我全家的理由。」李莎劝依奈息事宁人,多为别人想想。依奈很快改变了想法,决定不再追究。
可不具名的恶意已经渗进依奈的生活,咒骂在她的脑中生根,挥之不去。
2022年初,依奈曾向朋友透露,她不断在其他匿名投稿的网站上收到恶意留言,例如,「大伙都等你去死呢」、「什么时候开自砂(杀)直播我第一时间来举报」等等。事实上,自从2020年依奈放言拿不到金头就去死,这种催她去死的匿名信息便不断涌现。
依奈尝试挣扎。她试图在生活中创造一些鲜活的时间,以此来逃避痛苦。她制作草莓夹心的蓝莓蛋糕,涂白色奶油,画上可爱的图案。她乐于在网上分享秘诀,煮一碗热腾腾的咖喱乌冬要添加上几片番茄、肥牛和芝士片。她也向网友分享家中小猫的相片。有时,她会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的状态,「前几天受到一些人攻击,导致心情不稳定,这几天情绪好一点了,感谢大家的关心和安慰」。
7月,依奈没有忍住,再次翻看网民G 微博主页,发现网民G 仍在讽刺和辱骂自己。依奈忍不住截图发在自己的B 站帐号上。因为截图没有打码,被网民G 死死抓住,控诉她「实施网暴」。围观网友也认为,依奈跑去看别人主页,属于「犯规」。在这个圈层文化里,一个人在自己的地盘有一定的「言论自由」,这些发言不应该被拿出来公审。
依奈的这次反击又引发了一轮对她的批评。
依奈尝试和网民G 私下沟通,恳求对方删除相关内容。对话中,她尝试袒露内心真实状态,她告诉网民G 自己并没有讨厌对方,「我就是对一些责骂我的话过度敏感」。不过,对话仍没能解决问题。
网民G 再次发微博,称依奈用自杀来道德绑架,博取同情,但根本没人有在乎依奈。依奈找到网民G ,希望删掉这些帖子。但网民G 继续指责依奈「犯规」,还嘲笑依奈很容易「破防」,之后又发微博,用「巨婴」、「15岁的成年人公主」、「地雷大妈」等恶意满满的语言称呼依奈。
这些帖子没有指名道姓,但依奈判定说的是自己——在不久前的一条微博中,她用了几个标签介绍自己,其中就有「永远15岁的魔法少女」。
依奈决定不再沉默。
7月26日下午一时,她在QQ 空间发布了一份「挂人条」。 「挂人」指在社交平台放出他人个人信息,可能带有恶意攻击、诋毁他人的意图,也是圈内常见的为自己辩护的方式。在挂人条里,她陈述遭受网暴的全部过程。
认识依奈四年的网友梓煦回忆,印象中没见过依奈「挂人」。 「基本上逼到要挂人,已经算严重的。如果能私底下解决,就不会用挂人的方式处理」,梓煦解释。当时梓煦见到依奈说转发挂人条还能抽奖,微微放下心,「起码人得活着才能有抽奖承诺,问题应该不大。」
依奈又在自己的QQ 空间发了一句话,「我真的很想哭,对不起我的朋友。」梓煦解读,依奈冒出想死念头的同时,也对帮助和陪伴她的朋友感到愧疚。
那天下午,康厕微博出现解禁「金头」话题的贴文。
依奈害怕极了。就在堕楼一小时前,依奈将这则投票微博转发到QQ 空间和B 站,希望亲友和粉丝投票反对解禁。
但她最终没有等到投票结果。
当晚,依奈离世的消息在网络中蔓延,却无法浇灭一些网友的嘲笑与憎恶:
「你18能休学在家/天天上网/我还要为了我和我爸断绝关系后的生活费/出门打工/就立刻立见高下了」;
「她死了/轻松了/活着的人被网暴」;
「明明阴沟里面的老鼠都能活下去/为什么她随随便便可以跳楼」;
康厕QQ 群组的网友担心惹来麻烦,讨论著改名、避免被人肉,又一度跑到微信上重新开设群组。直到隔天,康厕网友仍在互相安慰:
「依奈赢了舆论又怎么样,这件事会过去的,但是她死了又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