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文化的困境》序:文化的困境,也是文化的超越

【编按】:本文为左岸文化出版社的新译作《文化的困境》的序言。这本书是人类学家弗里德曼的作品,《文化的困境》、《路径》、《复返》三部曲是他的一系列反思,谈及当代原民社群在世界主义与全球现代性的过程中所涉及有关现代跨国活动、殖民经验、政治记忆与文化身分等议题,并且透过实用主义手段与全球化势力,周旋于各种不同的资本主义和特定的国家霸权。端传媒获授权转载。

(方怡洁,国立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副教授)

人类学作为一门学科,有其框定的研究对象,其所使用的主要概念“文化”曾为人类学带来了独特的视角,加上强调骨架、血肉、精神三者缺一不可的田野调查法,让人类学家被赋予了研究“文化”的民族志职权(ethnographic authority)。但当现代化、全球化、殖民、资本主义、国族主义、地缘政治等带给“文化”诸多冲击与挑战,“文化”的困境,是否仍旧能以研究“文化”的方法来解决呢?当这些概念与我们面对的研究对象的日常经验再也无法匹配时,现在的我们如何使用过去发展出的理论、方法与实践来完成研究的任务?现在的我们又该如何去框定甚至指认我们研究的对象为何?文化是什么?当群体都已经碎裂、跨越、跨在“之间”的今日世界,到底我们多大程度还能言之凿凿地指称“××文化”是什么,而没有一丝怀疑或不安?

詹姆士.克里弗德在本书中一步步细腻检视田野工作与民族志书写的权威来源。在场、理解、同步、循迹、学习,这些理念在某些时代脉络下的田野实践过程中,曾带来了希望——仿佛我们因此可以得到一些其他学科不能得到的洞见,但在世界变化后,也一样带来痛苦与困境——到底,我们在做什么?我的理解是什么样的理解?在知识生产与知识的谱系中,人类学式的知识、了解与明白,是有意义的吗?应该被摆在什么样的位置?越真诚面对这些困境,就越拉扯、越痛苦,我们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文化的困境,以及面对文化的困境是否等同面对自身“明白”的困境?这些都是深不见底的大哉问,平常鲜少有人愿意临渊履薄一探究竟,而《文化的困境》一书直接面对著这些问题。

对我而言,人类学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它一直勇于(甚至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地)反复检验、挑战、修正自己学科的根基,这种倾向让我即使在当了很久很久的人类学学徒之后,仍然会感到赞叹——有些人类学家能边拆掉自己走过的来时路,边走出一条新路;一边瓦解立论的前提,一边重新找到定位,犀利地看穿世界。他们能细细拆解掉一个个我们习以为常的定见,透过灵活绵密的旁征博引,一步步说服、引导你走上一条无人走过也不知尽头的小路,让你读得绞尽脑汁,不时要停下来思考,有时随著他赞叹路边不曾看过的风景,突然之间,一个全新的世界展开在面前,使你全然忘记来时的疲惫。

克里弗德一开始就探问人类学最根本也最棘手的问题:现代性发生后的文化是什么?或说,不曾本质化/去本质化的文化如何再现?克里弗德把人类学这门学科地基中的预设给问题化了,让读者一打开这本书就必须跟他一起面对“纯粹产物已然疯狂”之后的世界(那个世界还有我们曾经以为存在的“文化”吗?)。但好在他并没有把我们遗弃在大而沉重的质疑中,让罪恶感与焦虑吞噬我们,而是率先勇敢地迈向那黑黝黝的黑洞,带我们无重力飞翔,跟著去看他在一切与一切都瓦解之后找到的天地。

《文化的困境》书籍。
《文化的困境》书籍。

面对不再纯粹的现代世界

本书分成四个部分,分别题为“话语”、“移转”、“收藏”与“诸多历史”。在导论中,克里弗德以理解的口语捕捉了边缘族群在“进入现代世界”之后的困境——独特历史迅速消失,卷入资本主义与各种进步科技所支配的洪流中,失去创造自身在地未来的能力,即使他们的独特之处仍然紧紧依系著传统,但却无力创造新的结构。这种现象影响的不只边缘族群,更让西方世界中心的布尔乔亚阶级社会整个被扰动,人们陷入困惑,被一种名为“濒危的本真性”推入失去根源、无法言喻的混乱之中:像一个年轻医师看著来自肯塔基州、带著印地安血统的女孩被“抛弃”到纽约郊区的中产阶级家户中,在厨房与洗衣间打扫家里和照顾小孩时所涌起的极度混杂的情绪;也像李维史陀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看到拿著派克钢笔头戴羽毛装饰的印地安人时产生的不适感。

这种因为现代化而失去过去、失去本真性、失去一切有价值的事物的悲观情绪弥漫在李维史陀《忧郁的热带》中,但却不在《文化的困境》里。克里弗德反而一开始就坚定地告诉我们:现在还在追求纯粹本真性的本质是疯狂的,相反地,它为正在穿越现代性的特定路径创造了空间。过去、灭绝、遥远社会,不需要被哀悼、喟叹,也不必搜集、记录、珍藏、以其为师,这些濒临灭绝的真品,正在重建自己。他引威廉斯的说法:“面对新的事物形态如同面对现实本身……进入一个新世界,并且拥有移动以及新意的自由”。原先以为传统的生活形态,注定会融入“现代世界”之中,但差异性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新颖的方式,重新宣告。西方现代性的愿景,无法包容并解释这些并存著过去、现在与各种可能的未来的复杂主体,所以让人不适、失序、混乱,而克里弗德企图以本书来迎战这个挑战:打开/抛弃西方现代性预设的(过去与)未来,以及这个轴线同时安放著的他者与自我,评估并正视许多种可能性。

要打开/抛弃西方现代性预设的过去与未来,首先要理解人类学曾经经历的“那个拥有为他者日常(或是历史)‘发声’的特权,而不用担心矛盾的时代”是如何面对文化、书写文化,再为这个年代已经成为过去了之后,当“无家可归的身分成为一种普遍状态时”,人类学家该如何面对文化、书写文化,腾出讨论的空间。

因而,第一部分的“话语”,正是在反思和直指这整个或被意识到、或被遮蔽的过程。“文化的困境”描写的困境因而不只在于再现文化本身的困难,还包括了更深层的关于了解、知晓、描述本身就会遭逢的困难。克里弗德精彩地梳理了人类学田野工作方法的发展历史,从马凌诺斯基开始,根据个人经验、强调观察,再加上科学做法与系统性资料搜集的“参与观察”,保证了民族志工作者作为在地生活最佳诠释者的权威与地位,让人类学建立起学院训练的学者模式,取代之前民族志知识的廉价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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