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言之癮:那些對女人說教的男人

男言之癮:女性已經得到言論自由了嗎?

文/林芳玫(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教授)

女性得到了言論自由嗎?這問題似乎屬於威權國家才會出現的問題,如是是在美國,或是在台灣,這怎麼會是個值得提出的問題?這兩個國家不都是民主國家嗎?

蕾貝嘉‧索尼特(Rebecca Solnit,1961 ─)所寫的評論集《男言之癮:那些對女人說教的男人》,這本書的文筆詼諧幽默,題材則相當沉重,從性騷擾與性侵害,到第三世界國家的債務問題與糧食問題,我們可藉此深思 : 言論自由並非講話不會被當成政治犯送到監牢裡,這樣就有言論自由。

如果女性的發言不具有可信度,男性總是自以為是,認為他們可以主宰與界定女人對自己、對日常生活周遭環境、對世界的認知,抹除其發言的正當性,那麼女性即使有說話,也等於沒說話。她們闡述自己遭受性騷擾與性侵害的經驗,卻被視為是妄想、誇大、神經質、想要勒索金錢。

性騷擾與性侵害不只是身體自主權遭受侵犯,更是女性的訴說、女性對自身經驗的詮釋,整個被否認,這種被漠視的經驗,許多女性都感受過。即使妳沒有被性騷擾過,妳一定也碰過男性以指導者身分,對妳滔滔不絕提出建議,絲毫沒想到妳自己可能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妳知道的比他還多,他卻把妳當幼稚小孩,可以對妳說教。

作者蕾貝嘉‧索尼特是作家與歷史學家,並參與各種社會運動。此書的開頭,也是此書的寫作動機,非常生動有趣。作者描述自己去參加一個歷史悠久、聲譽卓著的研討會。散會之後一位年長男性主動找作者攀談,得知她出版過某些書,建議她一定要參考某人著作,然後自己滔滔不絕,不讓蕾貝嘉有任何回應機會,她只能沉默地聽訓。男人喜歡自以為是的對女性說教、滔滔不絕,形成所謂「男言之癮」。

那麼這與性騷擾及性侵害有甚麼關係?作者認為性騷擾與性侵害並非特殊個案,而是一個文化結構,在這個結構裡,不承認女性述說自己經驗的正當性與可信度。雖然只是討論特定案例,但許多男性聽到這些發言卻極不舒服,為了讓男性不要覺得不舒服,這個需要蓋過女性的發言與認知。針對那些覺得受到侵犯的女性──不管是性侵害還是日常生活中被說教,都會出現「慈悲」的男性,出來指導女性不要自卑 : 妳有難受的感覺,那是妳自己主觀選擇的,妳可以選擇不要這樣感受。舉著「正向思考」的大旗,女人訴說被誤解、被歧視的經驗失去正當性。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能沾沾自喜的覺得民主體制的國家,人民就自動享有言論自由嗎?

作者對性別權力關係的觀察,擴及各項國際重要議題。比如曾轟動一時的案件,而後又被媒體大眾迅速忘記的,是國際貨幣基金(IMF)法國籍主席在2011年於紐約高級旅館的套房強暴非洲來的女性清潔人員,她勇敢公開此事,司法單位也大動作介入調查,最後卻以該女性說詞反覆、說謊等理由判決無罪。女方律師提出民事訴訟,最後男方律師同意以高額價錢解決此案。刑事案與民事訴訟兩種不同的結果,顯示受侵害女性在司法體系中的無奈。
作者所欲探討的,不只是一件醜聞,不只是一個性騷擾事件,而

國際貨幣基金這個組織本身存在的目的與結果。該組織借貸給第三世界窮國,讓他們購買買美國等農業大國的農產品,並以貸款來發展工業。但實際的結果卻是窮國原本擁有的農業遭受打擊而崩盤,國家背負債務,而工業也未能發展。這樣的國際組織,其實展現了國際秩序下的貧富差距,也如同性別關係中的失衡與不平等關係,讓弱勢的一方沒有發言權、無法決定自己的未來。

國內女性主義書籍已是汗牛充棟,為何還要出版此書?這本書不只是談性別權力關係,還擴及國際關係與全球視野,讓女性主義不只是關切女性的地位,而是與各種弱勢者的發聲努力結合,展望一個充滿困難、挑戰與希望的未來。

【推薦序】她沒有後退,而且她並非獨自前行」:從「男言之癮」到性別之戰

文/虹風(小小書房店主)

●因為「他們」就是停不下來

在社群平台上,我有時會看到有網友氣憤於那些認為臺灣女權已經「太平等」、甚至「超過了」的言論,並且展開反擊:「什麼叫做『太平等』,講講例子啊」;或是發起hastag「#我來說說臺灣女權一點都沒有『太平等』的實例」的創意推文。臺灣的性別氛圍,的確已經跟一九九〇年末期,我二十幾歲的青春時代很不一樣,不過,這不代表性別平權已經實現。直到現在,對於全球多數女性(包括臺灣)、LGBTQIA來說,性別,依舊是攸關生命的要事。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身為女性、或是非主流性別,都必須耗費無數的時間、精力,以證明自己的存在。雖然索尼特(Rebecca Solnit,1961─)從第二章〈最漫長的戰爭〉開始,砲火全開地從性別議題裡最嚴重的、卻也是最容易被忽視、隱匿的性侵害/性暴力切入,然而,她的暖場篇章,則是多數女性並不陌生的mansplaining場景開始。

什麼是mansplaining?這詞是從網路世界中被激發、創造出來的詞彙,由於經常被誤認為是索尼特所創,她在後記裡大略地講述了該詞出現的歷程──臺灣多半翻譯成「男性說教」、「男言之癮」。相當貼切。因為,「他們」就是停不下來。

我說「他們」,特指有這樣癮頭的男性(很遺憾的,這一邊數量眾多),不是所有的男性(相當令人欣慰的,不在那一邊的男性,開始有增加的趨勢)。

身為女性而被質疑話語權,英美文學史上有個很有名的「爭論」:《科學怪人》(Frankenstein)到底是誰寫的?甚至有「獨立學者」出書論證,這本書不可能是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的瑪莉.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所寫,她的名詩人丈夫雪萊才是真正的作者云云。針對類似的質疑,英國詩人、評論家,也是瑪麗.雪萊的研究者費歐娜.桑普森(Fiona Sampson,1963─)反問:「為什麼這麼難相信是她寫的?」註1(來源:‘Frankenstein at 200 – why hasn’t Mary Shelley been given the respect she deserves?’)
要在數百年由男性掌權的英國文壇裡殺出一條血路不是簡單的事,你想起吳爾芙嗎?沒錯,索尼特在這本書裡有很重要的一個篇章,正是致獻給這位可敬的前輩。

●最漫長的戰爭:性別之戰

不過,這並不是一本「數落男性說教」之書,而是梳理女性所遭遇的、危及生命現實之書:性騷擾、性侵害、性暴力、職權侵害、同工不同酬、性別天花板、老年羞辱……尤其針對女性所遭受的性暴力,索尼特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大多不會談論這件事,不過網路上倒是流傳著一張圖,主題是『終結強暴的十大訣竅』」。受害者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我們花多少時間去告訴人們:不要成為加害者?

她緬懷裘蒂.辛格(Jyoti Singh,1989─2012),即是二〇一二年發生於新德里震驚全球的公車輪姦殺人案的受害者,此案引爆了印度數千名抗議者與政府發生衝突。那些被傷害的女性,肯定也是某些男性的母親、女兒、姐妹、妻子,你怎麼可能不為她們而戰?很多人並不清楚,性侵害/暴力事件有很高的比例,正是來自於女性所認識、甚至熟識的人。

在這場戰役裡,臺灣在性平教育、性侵害案件的通報、處理及防治上的大幅度推進,遺憾地,也是生命換來的:一九九六年婦運健將彭婉如疑似遭受性暴力身亡,《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終於在她遇害的隔年通過施行。彭婉如的遭遇並非特例,因為性暴力而殞落的生命,對每一個女人來說,都提醒了一件事:如果你不抗爭,無處是安全之所。奪回你的黑夜權,奪回你的人權,事情必須要有所改變。

●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你可以廢止女性在一九七三年獲得的生殖權,當時最高法院透過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而讓墮胎合法化 […]」

而它真的被廢止了。

這不是說索尼特希望她發生,而是她很清楚這場戰役有多艱難:女性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權益,轉身可能就又被奪去。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四日,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裁定女性墮胎並非憲法賦予的權利。索尼特在一個星期後的衛報專欄裡,首先回顧了《女權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的作者沃斯通克拉夫所開啟的女權思想──瑪麗.沃斯通克拉夫(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即是瑪麗.雪萊的母親。向兩百三十年前的前輩致敬後,她重申:「你可以通過法律手段剝奪一項權利,但你無法輕易地剝奪對這項權利的信念。」
此書即是索尼特與全球女性書寫、發聲、抗爭同行之作,並且邀請來自男性的覺醒與反省,一步一步,一起改變這場漫長戰役的樣貌。而在這篇推薦文撰寫的過程裡,印度最高法院於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九日裁決:婦女不論婚姻狀況均有墮胎權。我想起索尼特的話:「路就在這裡,或許有一千里長,而走在路上的女性並非走在第一里路上。我不知道她還要走多遠,但我知道,無論如何她沒有後退,而且她並非獨自前行,或許還有無數的男男女女,以性別認同更加有趣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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