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的歷史:情緒、空間與性別,近代法國的感性與濫情

一滴淚,一個世界,眼淚,突破了語言跟理智的框架,是人類集體情感的多義命題,更是文明轉變的關鍵象徵!年鑑學派心態史經典寫作 用眼淚串起一部近代歐洲精神史。

邊讀邊哭

滿紙辛酸淚的小說

找尋眼淚的過程中,我們會接觸到一些書。在十八世紀時,閱讀常使人落淚。人們喜歡哭泣,不管是閨房中的女子,還是辦公室中的男子,連在一起閱讀的時候也會落淚。

早在十七世紀,拉法葉夫人(Madame de Lafayette)的《克萊芙王妃》(La Princesse de Clèves)便讓讀者熱淚盈眶。1塞維涅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évigné)喜歡跟她的筆友說,她如何因為讀了高內耶(Corneille)的劇作《普薛莉》(Pulchérie)而哭了出來。2如果這些信件所言不假,眼淚的滋味首先觸及女性讀者,已經發展有好一段時間了。法倫索瓦.芬內隆(François Fénelon)寫的《忒勒馬科斯歷險記》(Les Aventures de Télémaque)被視為感人之作,因為故事中男女要角流下的淚水特別豐沛。在閱讀的行為史上因而浮現了一個新的人物,也就是感性的讀者。感性的讀者用情感做為閱讀文本的媒介,並想將這個重要的時刻告訴朋友、通信的筆友,甚至是原書作者。

十八世紀初,普列沃斯神父(Abbé Prévost)的小說是催淚佳作。一七二八年,艾依榭小姐(Mlle Aïssé)跟一個筆友說:「有本新書叫《一個避世好人的回憶錄》(Mémoires dun homme de qualité retiré du monde),不是什麼名著,但整本書一百九十頁都是讓人邊哭邊讀下去的。」3艾依榭小姐哭是哭了,但她的情緒反應並不妨礙她對普列沃斯神父作品的嚴厲評斷。她哭得像個鑑賞家,批判的距離限制了情感的參與。不過,普列沃斯神父在一七二八到一七四○年之間出版的小說仍膾炙人口。他的作品以悲劇的面相、道德哲學和激情的分析刷新了小說文類的法則,也讓這些觀念在作品中發展。小說人物因為情感熾烈而躍然紙上。普列沃斯神父一手證明,理性的十八世紀初和感性的十八世紀末,兩者並非涇渭分明;這樣的分野,顯得感性靈魂的時代好像只是尾隨在啟蒙之後的影子。4雖然在普列沃斯之後,就沒有人在這個文類獨占鰲頭,但隨著這股文學運動增強,感性的浪潮觸及了主要和次要的作家,不分地位,以小說創作為最。在十八世紀文壇,哭泣似乎蔚為風尚。文人有可能是這項流行的推手,但流行是有可能脫離創始者掌控的,不管推手是否覺得有責任維持流行。我們常會認為引領風潮的必然是知名作家,但其實他們的作品並沒有被廣為閱讀。格拉菲尼夫人(Mme de Graffigny)和李科波尼夫人(Mme Riccoboni)寫的愛情小說,或是巴庫拉.達爾諾(Baculard dArnaud)情感氾濫的作品,雖然其中包含的哲學內容少之又少,但卻能催出許多人的眼淚。基於對圖書館目錄的系統性研究,我們可以發現,情感氾濫的作品在圖書館架上的借閱人氣大勝盧梭(Rousseau)、狄德羅(Diderot)和伏爾泰(Voltaire)。

如果讀者因為小說而沾染流淚的習氣,可以想像,讀者最終會在小說中找到眼淚。而有些作家極力想寫出催淚之作的原因,便不言而喻了。

書籍的序言常常遞出流淚的邀請。不過,文人為了催淚,未必會故計重施。在《無常的煩惱》(Les Malheurs de l’inconstance)中,作者克勞德.約瑟夫.多拉(Claude Joseph Dorat)清楚解釋了感性路線的選擇。哭泣的樂趣能讓人能在不受到理性的干預下,用愉快的方式獲得道德教育。這體現了啟蒙時代特有的樂觀態度,喜歡將有用的效益和歡欣鼓舞的感受合而為一。

首先,我想真誠待人,只呈現可能發生的事情,讓讀者天天面對眼前的現實時,獲得一隅之見,讓其中的教誨既有用又富含感性的魅力。透過眼淚傳授的課程,並不會使人內疚,它出現後,能悄悄潛入思想的層次;這時,思想受到靈魂的愚弄,不應該就此反制它帶來的樂趣。

對有意聽信的人來說,這樣的道德與感性布道具有十足的感染力。然而,多拉並不覺得他用的方法是最容易的。他不使用恐懼或「淚水的慰藉」(他批判黑色犯罪小說),而是結合感性、品味和道理,觸動心靈。在這裡,催淚手法的用途在於描摹美學和倫理問題。這個方法具備複雜度和敏銳的心思,預示了更為珍貴的眼淚,因為這樣的眼淚並無法緩解內心煎熬,而是用愉快的方式讓道德準則刻骨銘心,而且不涉及哲學思辨。他也告訴讀者,這項工作花了他許多年的時間。

和多拉不同的是,巴庫拉.達爾諾在描寫恐怖或黑色題材時樂在其中。對於為何要描寫一對有罪的戀人在公園幽會,他有另一套解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狀況,欲蓋彌彰是沒有用的。心胸狹窄又頑固的讀者看了會生氣,但感性的人會落淚,並且說:『也許,我也會做出一樣的事。』」6讀者必須在各種角色之中挑選一個。冰冷的理性在此遭摒棄,跟溫柔的沉緬相比相形見絀,因為後者被全力肯定,召喚到的認同多於同情。兩位作者都用了纖細的譬喻來營造催淚場景。在這裡,我們能見到當時公眾感性的一面,傾向將各種情況講得繪聲繪影,也沿用劇場的語彙,因為劇場會將催淚場景搬演上台。不過對巴庫拉而言,具有道德寓意的催淚手法不敵感性的潮流;這個潮流更喜歡為了愛情而哭,也就不管道德路線的鬆懈了。巴庫拉還是達成了他的目標,因為根據弗烈宏(Fréron)的說法,巴庫拉的小說對讀者造成的催淚效應「勢如洪流」。7不過,評論家格林姆(Friedrich Melchior, Baron von Grimm)覺得,巴庫拉的小說只算得上是適合「女裁縫和服飾商人」的好書。8巴庫拉不是哲學思潮的一分子,在意道德寓意的程度,也不如採取手段感動讀者的過程,他在此無限上綱,對過度或浮誇之虞不屑一顧。

閱讀帶來的效應並沒有被忽視。所有的證據顯示,人們之所以追求這些效應,為的是獲得或多或少更細緻的情感。在這裡,作家的任務是訂定情感的劑量——沒錯,作品要催淚,但方法五花八門,而且意涵都不一樣。很快地,人們便習慣用讀者群流淚的多寡,來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盧梭的《新愛洛伊斯》(La Nouvelle Héloïse)出版時,出版社告訴他頭幾卷的迴響不錯,由於書是分卷出版,於是便分卷評點讀者看到哭泣的程度。9讀者為《新愛洛伊斯》寫了眾多分享文字,但有些扭曲焦點——畢竟大家在讀盧梭時,目的並不是要哭泣。盧梭在回應時,則是舉了一則匿名讀者來函為例,說它出現了一個沒有前例的認同過程,值得注意。

小說中的小說,或讀者的角色

閱讀行為在十八世紀的小說中占有一席之地。閱讀所帶來的淚水,有時在敘事裡具有核心作用。李科波尼夫人便運用小倆口一起閱讀的場景,呈現兩顆心的交會:

每時每刻,我們的祕密都像是要從心中溜出去,眼神則早已洩漏感情。某天,我們讀到一則扣人心弦的故事,那是關於一對遭到殘忍分離的戀人。書從我們的手中滑落,淚水交匯,我們有些害怕地望著彼此。他圈擁著我,像是提供支柱一般,我依偎了過去。後來我們打破了沉默,一起嘆道:『啊,他們真是不幸!』傾吐了柔情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滿滿的信任。」

這個段落使用「套層密藏」的閱讀技法,也宣示了兩個主角即將遭逢的波折。[1]因為共讀感人的小說,兩個聲音彼此應和,兩雙眼睛一起落淚,這樣的情景顯示,跟愛人一起看書非常享受。眼淚准許兩個感性的角色互吐衷情,也是心心相印的證明,不訴諸流俗的套路,帶給讀者(或敘事對象)的感染力毫不遜色——這樣說是要將讀者從虛構的讀者中區分開來。為小說而流下的眼淚帶有尊嚴,可彌補語言的不足,依循感性細膩的運作模式,傳達它能自由表達的內容。人們不會害怕被觸動,因為哭泣源自悲天憫人的情懷,被視為一項美德。

在十八世紀,李科波尼夫人使用的書信體小說技法非常流行。這個技法強化了小說模擬現實的幻覺。在書中,戀人往往在寫信或讀信時濡濕信紙,讓字跡模糊不清,久而久之便成了文學中的家常便飯。這樣的行為模式影響了現實世界的魚雁傳情,書信小說和情書開始出現模仿和濡染的情形。不管是手寫或印刷的紙頁,好像都布滿淚痕。李科波尼夫人鍾情於一位名叫李斯頓(Sir Liston)的蘇格蘭青年,她的信件常常沾滿淚水,跟她小說中的女主角一樣。11私人書簡也不外於這股風潮。露西.杜普雷希(Lucile Duplessis)曾在她的紅色札記中寫下給未來丈夫卡彌爾.德穆蘭(Camille Desmoulins)的一段話,透露出落淚的跡象,被安德烈.蒙古龍(André Monglond)發現了:「我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妻子嗎?有一天我們會結合嗎?唉!也許,在我吐露這些願望的同時,你早就把我忘了……一發覺這個殘忍的想法,我的眼淚便濡濕了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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