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尼基人:一群被發明的祖先、一個「不存在」的民族

2019年古典研究協會古德溫功績獎(Goodwin Award of Merit)得獎作品

牛津大學古代史教授開腦之作,打破你我對歷史的既定觀念。

黎巴嫩沒有駱駝

我們再次出發,這次是一九四六年,而且這一回就在腓尼基。黎巴嫩脫離法國獨立的三年後,德魯茲派(Druze)社會主義青年政治家卡邁爾.瓊布拉特(Kamal Jumblatt),在貝魯特剛成立的作家與政治家論壇「黎巴嫩中心」(Cénacle libanais),以阿拉伯語發表演講,講題是「我作為國會議員的使命」。他的演說以訴諸「希望與自信」劃下句點,他提醒聽眾,他們新的國家光榮歷史可遠溯古腓尼基人:

在這片美麗的黃金海岸上,數千年前目睹第一個城市國家的誕生,第一個民族思想的發展與傳播,以及第一個海洋帝國的肇建,第一個代議制民主政體的問世……在這世上罕見的一隅,山與海相會、擁抱、交流……並且在一種內在的民族意識中,彷彿黎巴嫩是有自我意識的……在這個國家裡,始終對全球一切人類文明的知識潮流抱持開放態度……在這個古老的年輕國度裡……它帶給了世界價值、思想、人、制度與榮耀,我們理當樂觀才對。

對任何新興國家面臨的關鍵問題「我們是誰」,瓊布拉特的態度對他的聽眾們並不陌生。「新腓尼基主義」(New Phoenicianism)主張現代黎巴嫩人是古代腓尼基人後裔,自鄂圖曼帝國瓦解以來,這一直是個重要的政治與文化運動,時至今日仍在某些地區持續不墜。它的基本主張是,黎巴嫩民族是個不會改變的實體,因其特殊地理條件而具有特殊性格與文化,它的歷史可回溯到古代腓尼基的城邦時代,比西元七世紀阿拉伯人來到之前還要更久遠。

最初支持這個運動的基督徒,尤其是馬龍派天主教會(Maronite Catholics),然而,瓊布拉特的講詞捕捉到它最重要的一些觀點:一方面自我吹捧為腓尼基人,特別強調他們的航海成就,以及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另一方面,讓現代黎巴嫩人和腓尼基人攀親帶故劃上等號,強調雙方共有的特殊地理條件。可是瓊布拉特不只透過歷史與地理,把他的國家和腓尼基人攀上淵源;就他主張歷史和地理造就了這個民族本身的想法,便反映了這個現代的腓尼基字眼隱含著的前提就是:古代的腓尼基人同時也形成了一個統一的「民族」或民族共同體。

現代觀念將腓尼基人視為是擁有共同歷史、文化與身分認同的民族,廣見於現代的教科書與學術界,以及和腓尼基先祖相關的後殖民政治辭令中。但我在本章要主張的是,這個觀念是相當近代歐洲民族思想的產物。接著,我將在第一部的其餘篇章裡說明,這幅現代圖像根本不符合支離破碎的古代證據。黎巴嫩的腓尼基主義是個好的開始,是個引人注目的案例,表示我們現代人可以讓古代世界屈從於我們的經驗下,屈從於我們對民族主義的假設和意識形態,包括認為種族身分的概念是與生俱來、永不改變的事實。而且,古代的「民族」甚至應該組成民族國家。

腓尼基初生之犢

最早提出現代黎巴嫩人是腓尼基後裔想法的,是十九世紀的黎巴嫩學者。註47首位表述腓尼基人和黎巴嫩人素有淵源、山與海之間關係匪淺的學者,是馬龍派天主教會的歷史學家塔奴斯.西迪(Tannus al-Siddiq)。在《黎巴嫩山的名人史》(History of the Notables of Mount Lebanon)書中第一章,西迪談到黎巴嫩邊界與人口時,探討了黎巴嫩山的位置與人口,並提及那些「黎巴嫩的腓尼基城市」。註48說黎巴嫩人從某些方面來看是腓尼基人的這個想法,二十世紀初很快就在埃及、美國等移民族群裡獲得肯定;一九一一年美國政府的文件界定了來自敘利亞海岸地區的移民不是阿拉伯人,而是腓尼基後裔的基督徒,更助長了這股思想。註49

不過,卻要等到一次大戰過後,這個思想才開始在黎巴嫩盛行起來。在十六世紀以來便統治該地區的鄂圖曼帝國瓦解後,加上歐洲強權瓜分中東,開始有一群不成組織的企業家、知識分子與政治激進分子,開始著迷於這個和大名鼎鼎的祖先攀親帶故的構想。這群人大多是城市、資產階級、法語圈內的人士,他們視腓尼基人為天生的商人,是奉行原始資本主義(protocapitalist)的自由企業制度的佼佼者。註50這一群「腓尼基初生之犢」(young Phoenicians)絕大多數並非虔誠的教徒,但他們都接受天主教教育和觀點,他們本身大部分是馬龍派信徒,而且包括瓊布拉特在內,幾乎全數都出身於貝魯特的耶穌會聖約瑟大學(Jesuit Université Saint-Joseph),這所大學裡的法國傳教士長期以來都在推廣研究當地的前伊斯蘭歷史和語言。註51有相當大的程度,他們很仰仗法國和法語圈學者,包含聖約瑟大學裡的在內。註52

腓尼基初生之犢的核心思想來自於,他們相信黎巴嫩和黎巴嫩人都不是阿拉伯裔。他們想強調的是腓尼基所代表的隱喻、精神,甚至有時候是承襲自如此特殊地理環境下,更早期居民的文化,黎巴嫩山將這塊海岸地帶和敘利亞切割開來;他們總是特別以西部或地中海岸稱之,來對比於遠在東方的阿拉伯世界,「黎巴嫩沒有駱駝」(there are no camels in Lebanon),口號是這麼說的。註53除此以外,他們也主張,黎巴嫩所使用的語言深受當地古老的腓尼基語、阿拉姆語(Aramaic)和敘利亞語影響,程度不亞於口語的阿拉伯語。以高齡一百零三歲辭世於二○一四年十一月的黎巴嫩詩人薩伊德.阿克勒(Said Akl),甚至用拉丁字母創建了黎巴嫩字母表,取代阿拉伯字母來書寫這種黎巴嫩語。註54排斥阿拉伯文化是個長久以來就存在的現象,一九五○年代末,任教於美國普林斯頓和哈佛大學,眾所矚目的馬龍派歷史學家菲利普.希提(Philip Hitti)就注意到:「人類學研究顯示,黎巴嫩人最常見的外貌都是短頭顱型(short-headed brachycephalic),例如馬龍派教徒和德魯茲人……非常不同於敘利亞沙漠的貝都因人和北阿拉伯人常見的長頭顱型(long-headed ty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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