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景景觀的背後,在工具器械的背後,在看來最形式化的文件與制度背後,就是人本身。歷史研究想掌握的,也就是這些人。」1929年,由於不滿當時法國史學界劃地為限、自足於史料與制度史煩瑣考證的風氣,布洛克奮然與費夫爾豎起《年鑑》的大旗,力倡回到以人為中心的歷史研究。時至今日,「年鑑史學」已蔚為當今史學巨流,透過本書,可以清楚看出這位奠基者當年為他們所揭櫫的綱領。
歷史有什麼用?歷史要如何研究,或者說,要如何來讀歷史?在本書中,布洛克再三強調,愈是能了解生活於歷史上與現在社會的人,「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壁壘就愈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麼分明。從現實生活體驗歷史,由歷史研究返照現實與生命,這是布洛克一生的理想,他自己的確也已實踐。
「簡言之,在歷史研究裡,一如在其他地方,原因是不能事先設定的。我們得去尋找……。」《史家的技藝》一書擱筆於此,這句話也如實點出作者一生的追求。
下論斷或是去了解
可敬的蘭克(Leopold von Ranke)曾有如下的名言:「歷史學者除了去描寫事情『一如其發生之情況』(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之外,再沒別的目標了。」希羅多德早先即曾說過:「去敘述過去是怎樣。」(ton eonta)換言之,學者、歷史學家被勸導在事實跟前抽離自己。或許,如同許多其他的格言一樣,這一個信條的成功也是只因為它的含混。我們能夠平易地在其中讀到一個誠實的建議──無疑地,這是蘭克的意思。但是,除此之外,這也是一個消極的建議。因此,在這裡我們同時遭遇到了兩個問題:歷史之公正不倚(impartiality)的問題,以及歷史是要致力於重建或是致力於分析的問題。
但是,如果真有公正不倚的問題,那純然是因為「公正不倚」這個字眼事實上就含混不清。
有兩條途徑可求得公正不倚:學者的,與法官的。就真誠地服膺真理而言,學者與法官有共同的根源。學者記錄經驗,或更貼切地說,他邀請經驗──這些經驗或許會摧毀了他最心愛的理論。好的法官,無論他私衷希冀什麼,在詢問證人時,一心一意只求知道事實──不管這些事實是什麼。對他們來說,這是良心的職責,而且一直是這樣。
然而,學者與法官的途徑也有分叉的時刻。當學者完成觀察與解釋之後,他的工作即告結束,仍留待法官去做的是判決。如果抑制個人的喜惡,而根據法律宣判的話,這個法官即被認為是公正不倚的。但他的公正不倚只是就司法意義而言,而非就科學上的。因為我們在譴責或赦免人之罪責時,事先得接受一套價值觀念,這些價值是與任何實證科學無關的。一個人殺了另外一個人,這件事實顯然要由證據來決定。但是去處罰謀殺者則先得假設我們認為謀殺是有罪的──這畢竟只是一項意見,並不是所有的文明都同意的。
長久以來,歷史學者被誤認為是冥府的法官,主管分配過去英雄的毀譽。我們只能認為這種態度是滿足了一種根深柢固的本能。因為所有必須批改學生報告的老師都知道:要說服這些年輕人不在他們的桌子下扮演米諾斯(Minos)*1 或歐西利斯(Osiris)✣ 1的角色有多麼困難。巴斯噶的話比所有其他的更扼要:「在判斷此善彼惡時,我們都在扮演上帝。」人們忘了所謂的價值判斷只有在為某項行動做準備時,才有存在的理由;而且也只有關係到一套有意識被接受的道德參考系統時,才有意義。在日常生活中,為了一舉一動,我們不得不採用這些通常相當概括化的標籤。在我們無所措其手足的地方,在普遍被接受的觀念與我們的觀念徹底不同的地方,這樣的標籤真令人發窘。難道我們對自己以及我們的時代是這麼地有把握,以至於能把我們的祖先區分成正義與該受詛咒的兩種類型嗎?這是多麼地荒謬──把個人的、一黨一派的、或是一個世代的全然相對的標準提升為絕對的標準,以此強加到他事他物上,例如評價蘇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2 治理羅馬的方式,或黎希留(Cardinal de Richelieu)✣2的治理「最虔誠基督教國王的國家」✣3!再者,由於群體意見的變動或個人的反覆無常,再沒有比這種評價更容易改變的了。歷史,由於太勤於編纂功名錄而非參考書,已經不必要地給自己冠上一個最靠不住的學科的頭銜。空洞的控訴之後,跟著來的是徒勞無功的洗刷。擁護羅伯斯比(Maximilien Robespierre)者!反對羅伯斯比者!拜託,請只告訴我們羅伯斯比是何許人!
如果評價只是跟著解釋而來,讀者還可以只瞄一下。不幸的是,好下評斷的習慣導致喪失解釋的口味。對過去的熱情交織著當代的偏見,人類的真實遂被化約成一幅黑白圖畫。蒙田早已直截了當地警告我們:「每當評斷傾向一方時,我們就會扭曲敘述以配合此一方向。」再者,去探測與我們相隔數代的另外一個人的心理,我們必須真實無欺地把我們的自我擱在一邊;反之,若是要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們只須一如自己。這是較不辛苦的努力。褒貶路德比起解讀他的靈魂不知要容易多少;相信教宗葛列格里七世(Gregory VII)對皇帝亨利四世的看法,或亨利四世對葛列格里七世的看法,比起釐清這場西方文明裡最偉大的戲劇之一的根本原因,也不知道要容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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