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链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40620-international-female-stories-from-demoso

【编者按】2021年4月。缅军总司令敏昂莱(Min Aung Hlaing)发动政变推翻昂山素姬(台译:翁山苏姬)和全国民主联盟(NLD)民选政府,屠杀抗议民众。与此同时,缅甸出现了公务员和政府职员参与的「公民抵抗运动」(CDM)。 「民族团结政府」(NUG)和其武装部队「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 PDF)也相继成立,缅甸各地的多支少数民族也相继加入到了抵抗军政府的运动中来,一场革命就此爆发。
2023年底至今,缅甸各地的武装抵抗持续延烧——「三兄弟联盟」在10月底发起「1027」行动,若开军、克钦和克伦武装在西、 北、东三个方向对军政府开战。在缅族的核心区域,「人民游击战」正在持续削弱军政府的统治。
2023年,端传媒曾经推出重磅深度图解报导,解析缅甸各地的战局走向。而在战局地图的变化之外,缅甸的内战与革命,对投身其中的个体而言,则意味着难以承受却又必须承受的重量。只是这些个体的经历,少为华语读者所看到。
位于缅甸东部的克伦尼邦,是缅甸各地抵抗军政府的战斗中最成功,也付出了最大牺牲的区域之一。这一次,我们邀请到了在克伦尼邦纪录战事的缅甸记者Esther J,为我们带来四位不同年龄和职业的女性在克伦尼邦战区的经历口述。这既是她们对个人经历的主观陈述,也是对革命和内战最直接而深刻的感触。而Esther J 亦为我们撰写了一篇手记,介绍她接触到这四位女性的故事的前后经历,与自己在战区做报导的的种种感受。
这些故事也有关最艰难境况下的女性故事、女性经验,探讨女性和政治、女性和国家的关系。因此,我们也将这篇报导列入「女人没有国家?」专栏。
多罗希,8个孩子的母亲
我叫多罗希(Dorathy),51岁,克耶族(即克伦尼族)。我有8个孩子——6男2女,还有3个孙子。政变后,我们流离失所,现在居住在距离克伦尼邦(也称克耶邦)第二大城德莫索(Demoso)9公里的一个村庄里。
我的儿子中,有3个都成为了抵抗军士兵。在克伦尼邦的这场战争中,我失去了他们中的两个。
政变发生近四个月后,也就是2021年5月底,缅甸军方和当地抵抗力量在德莫索爆发了战斗。战斗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暂时逃到了村外的稻田里。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整整一周,偶尔会溜回家拿点吃的。后来,战斗打进了我们村——枪声和炮声响成一片。我们又跑到村子附近的河滩上过了一夜,这次回不去了——我们眼睁睁看着村里的房屋被烧毁,于是我们没有了家。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七人——我、我丈夫、两个女儿、一个孙子、他的父母,一起搭上路过的汽车前往德莫索西部,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我们什么也没带上。
那天是2021年5月29日,我们到达了德莫索西部的一个村庄,一些亲戚已经在那里定居。抵达之后,我们在村民的帮助下,在当地的幼儿园里建立了一个难民营地。过了9个月,当幼儿园要开学时,我们又不得不搬到村子里另一个地方。
2022年3月11日,清晨5点钟,一阵空袭声将我惊醒,紧接着一通电话,带来了噩耗:我的第二个儿子受伤了,他们的军营遭到了空袭。他叫爱德华(Edward),25岁,是一名克伦尼抵抗战士。两分钟后,我接到在医院工作的女儿打来的电话,她说我需要去趟医院,然后就挂了电话。一分钟后,她又打来,说爱德华刚刚死了。
那天早上大约6、7点钟,爱德华的遗体刚刚被运到我们的一户亲戚家,打算在那里准备葬礼时,一架战斗机飞来,再次轰炸了离我们村子很近的反抗军军营。我们非常害怕,只能尽快让爱德华下葬,没有时间为他举行传统的克耶族葬礼。
一年多后,我的第五个孩子——也是一名抵抗军战士——在战斗中被炮炸伤。幸运的是,他在住院三天后康复了。
我的可怕遭遇并没有结束。 2023年5月18日,我的第六个孩子弗朗西斯科(Francisco)在德莫索东部遭到军政府的无人机袭击身亡。死时只有22岁。
他早年想成为一名警察,在政变前通过了警察入职考试。 2021年2月1日,也就是政变爆发的当天清晨,他正准备去机场搭乘飞往仰光的航班,参加警察培训课程。那天早上,我记得他正整理着背包,这时他对我说,他不想去仰光了,他不知道年轻人还有什么未来。 15天后,弗朗西斯科离开了家,参加了军事训练。后来他回到村里,开始秘密组织地下军事训练。
两个儿子战死后,我变得非常沮丧。我开始想自杀。但考虑到其他儿孙,我又不得不强忍情绪自己的情绪:如果我死了,谁来照顾他们?

我还没从儿子去世的打击中恢复,又一个可怕的打击袭来。我的一个女儿是一名助产士,她在我们避难的村子里的一家医院工作。这次她在一次空袭中受伤了。那是2023年12月11日上午10点左右,村子被空袭和炸弹的爆炸声震动。当天上午,医院被投下三枚炸弹。我女儿的背部被弹片击中受伤。医生说,弹片正好卡在她的肺部和脊髓之间,做手术可能会致命。而在这次空袭中,医院的另一名护士受了重伤,失去了一条腿。
在经历了一系列梦魇之后,每当听到飞机从远处飞来,我就会心惊肉跳,担心我的哪个孩子会再次受伤。我还大概已经患上了医院恐惧症,开始害怕医院,甚至不去医院看望我的近亲。可当我被这些想法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的高血压就变得更严重了,头也更疼了。因此,我把我自己的时间用做家务和串门塞得满满当当,免得自己多想。
村子先后遭受了四次空袭后,学校改了课程安排。现在,我的两个孙子每周只上三天学,每天只有1.5个课时。在这样的教学环境下,孩子们怎么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呢?而由于医院在空袭后永久性关闭了,我们也很难获得医疗服务了。
12月底,到了一年一度捡柴火的时候。我们必须收集木柴留给全年使用。通常情况下,我和丈夫每天拾两次柴,供家里使用。每次,我们要花一个小时进到森林里去找能用做柴火的木头。为此我们要克服困难爬上全是石头的山坡,直到山顶,然后把木柴砍下来,用竹篮背下去。
7月到12月,我们偶尔会去农场做季节工。经营农场的人叫我们去,我们就去,然后获得日结工资。根据需要不同,我们的日薪从5000缅元(约1.5 美元)到7500缅元(2.5美元)不等。去农场的话,我要步行大概一个半小时。 7月到9月的三个月是雨季,大雨和湿滑的路面极为糟糕,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最难熬的。有些时候,不管下多大雨,我们每个人都背着5公斤重的化肥袋步行到农场,这段路没有任何报酬。
无论暴雨还是酷暑,我们每天都要工作8小时。也从来没有权利选择什么时候休息。在寒冷的雨中工作后,我通常会头痛、咳嗽。有一天,我下班后感冒发烧。我的助产士女儿来了,给我开了药,打了针。两天后,我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也不得不去上班了——如果我长时间休息,就拿不到工资,也就没有钱给孙子们买食物和零食了。
我们每天都在为生存而挣扎。由于没有手机,也没有电,我习惯在太阳下山后就打开收音机,躺在床上听广播。但我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我直到午夜才能入睡。这还都是没有听到战斗机的声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