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

大稻埕公安局公安偵察科探長李振源,臺灣本省人,受命調查淡水河畔無名屍命案。多方幕後勢力阻撓、監視、叛變、綁架威脅、恫嚇是家常便飯。調查期間,隨著政治運動展開,他的事業也落入谷底,人生一團混亂。黑獄刑求中,他必須拋棄一切,愛情、友情、家族,甚至信仰,才能逃過死劫。無端被捲入巨大的政治陰謀中,要保全性命、要救回落入獄中的家人,他唯一的出路是破案。

河裡的無名屍

李振源單膝跪在屍體旁蒐證。草半米高,周邊雜草被屍體和眾多偵查人員的鞋子踩平。站在一旁的老農,已經累得吃不消。他耕作一早上,又下水救人,飛快騎車來回警局和淡水河,早飯都還沒吃,現在有點頭昏眼花,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掌不自覺發抖。

公安局刑警陸續到來。李振源感到懊悔,剛才應該讓第一小隊長帶頭出動就好了,自己幹嘛反射動作一樣,聽到命案就直奔現場。現在口乾舌燥,又沒有水喝,宿醉的作用達到最高峰,難受死了。

他渾身酒氣,彷彿體內所有血液都在倒流。昨晚跟柯吉拜訪公賣局北部經理,確實喝多了。避不了的飯局,特供高粱喝完一瓶又開一瓶,菜吃光了就伴著花生喝,喝著喝著不知怎麼開始拼酒。偵查工作就是這樣,三教九流的網絡要積極建立,好人壞人都要認識,都是消息來源。當然,有時難免假公濟私,自己想花天酒地一番,也拿著公家事吃吃喝喝。

回想起昨晚柯吉的話:「想喝贏我的不止百千人,哪個不是倒在我面前?」柯吉現在還趴在辦公室根本起不來,即使不太舒服,李振源嘴角仍上揚。總算擺平這傢伙一次,彷彿拚酒還能贏來光榮錦標似的。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就像被一棒鎚爛的蛤蜊,苟延殘喘活著,全身不對勁,好像馬上要死又死不了。要是十年前,三十五歲的他,這點酒根本不會有感覺。他不得不承認,精力體力都不如前,但要說自己「老」,他還不能接受。他常告訴屬下,敢喝酒,第二天就要能上班。只要不耽誤工作,喝多少他不管。身為刑事偵查科科長,雖然是個小小官,畢竟也算是領導,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的痛苦。頭疼得要命,也要裝得安然無事。

眼下是具男屍,光著上半身,從面相和身材看去,年齡大約五十至六十歲。手腕關節和腳踝關節上方筋都被挑了。是懲罰?李振源忍著身體不適,用鋼筆掀開死者的嘴看了看,他瞇了瞇眼,貼近仔細看。死者全身上下他大致看了一遍,沒有刺青,沒有任何身分證明。河水臭味沾滿死者。死者半張著眼。李振源看著受害人,他與死者四目相對。

那對眼睛半張半閉,黑眼球泛著半透明霧白,眼白部分看上去也比平常活人更為蒼白。李振源看過太多死者,他看死人就像在肉攤檢視五花肉一樣,毫無情緒起伏。他總覺得死人的眼球有什麼被抽離了,隨著生命跡象消失而逝去,像市場攤販擺的一尾尾魚那樣,睜著大大的瞳孔,卻沒有在「看」,視覺凝結了。死人的眼睛,黑色淡去,而白不是白,是空。

李振源靜靜看著死者,平時他能一眼看出面對的人是什麼身分來歷,八九不離十。但那是大活人,現在面對的是一副眼神空空的死屍。

很快他就看出不對勁。是身材!他判斷屍體即使不因泡水稍顯浮腫,這個屍首的肉也比常人多。死者在水裡應該沒泡太久,仔細看,因為他的浮腫並不嚴重。遠遠看到時,屍體是黑的,走近看,他的皮膚泛白,白得如同颱風將去未去時的天空,去的已去,來的還沒來。死人,什麼都詭異。

李振源蹲得有點久,他站起來,立刻感到暈眩,兩眼發黑。等他站穩了身子,他明白自己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便叫其他同志依常規檢查。他退到了幾十米外望著河水,讓自己休息一下。

他的臉頰感覺到起風了。徐徐從河面吹來,河邊很安靜,聽不到水流聲。風本身沒有聲音,吹過什麼,就發出什麼聲音,除了芒草發出沙沙聲,就是一隻蒼蠅飛來飛去,嗡嗡作響。李振源噁心想吐,現在被這賤蠅弄得更難受。他不動聲色,慢慢定心,眼珠追著蒼蠅轉上轉下,足足有兩分鐘之久。等到他回神差不多,突然出其不意,雙掌一合「啪」一聲!現場的人的目光轉向他。李振源自己則目光下垂,那隻蒼蠅已在他手掌心化成一灘黑印。

即使宿醉成這個樣子,他的身手仍然敏捷。空手道黑帶四段的身手,能單靠手掌將人擊斃,打死一隻蒼蠅對他來說,殺雞牛刀。

他拍了拍雙掌,腳退了兩步,將那昆蟲死屍撥灑在草地上,不自覺地念了聲:「南無觀世音菩薩」,手在褲子上抹了抹。

他突然警覺地冷冷地看了四下,發現沒人注意。這才安了心。

李振源站著老遠,燃起一根菸蓋過河水的臭味,菸燻得讓他瞇眼。頭隱隱作疼,渾身不自在。透過煙,他的眼光落在河對岸的遠方。他翻起手腕看時間,快早上九點。即使發生命案,河水亙古不變流經這片地,仍是一幅悠然的風景。他閉上眼,感覺風在輕撫皮膚。

四十年過去,這條河不可同日而語。四十年前,他的小時候,臺北被一大片田野包圍,河流小溪四處流淌,他和他哥常下到河裡去抓魚、抓蝦,摸蛤蜊。現在,沒人會再下淡水河了,水太髒,臭氣熏天,河不見底。而大他六歲的大哥李振洋,戰爭中赴南洋,戰爭結束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再也沒見過他,他大哥也再沒機會看見這條河變成這樣。這算好事吧?他不確定。他對人有沒有命運這一件事,始終抱持著懷疑。

頭疼給這心曠神怡的風一吹,稍微舒爽。但頭疼的根源其實陷入更深的腦殼裡,他感覺,彷彿腦子跟靈魂分開,不成一體,靈魂覺得太痛試圖離開腦子。他只消望遠看,疼痛似乎就減輕一些。看近,疼痛就回來。媽的,他想,還真有趣。他在河岸踱步,一面眼看腳下的草地,偵查有沒有其他證物什麼的,一面注意聽著幹員們的現地偵查報告。

「手腳筋脈都被切斷,後腦有被鈍器擊傷的缺口,背後有利器傷口三處。」李振源聽著編號○四五六的警察大聲複誦檢查結果。

○四五六名叫安衛國,南投人。現在警察局內部倡導,喊人都叫警員編號,不叫名字,說是保密。李振源對此不置可否,他知道共產黨特別注重保密,一些人還拿出一套理論說名字不重要,不過是辨認的標籤,不是事物的本質,主張編號比較科學。李振源喊了兩年,有時會忘了他們原來的名字,只記得警號。有些人他怎麼都記不住編號。連記憶都大不如前了?他留意到自己的變化。

「呃」○四五六遲疑的發出喉音:「等一下……好像……」。蹲在○四五六旁邊是位非常嫩的女警,編號三○○七,她拿著筆記本記錄,也停下來等著○四五六的新發現。她從警校派來實習,平時在庶務科學習,有案子時就到偵查科觀摩。這批全身臭汗味的刑警很喜歡年輕的女學警跟班,估計是他們臨出任務時到庶務科叫上她。

「○四五六,怎麼了?」李振源把菸彈到河裡,不耐地走過來。他看到三○○七白嫩的後頸和一溜髮絲脫離了髮束,一剎間,腦中閃過前幾晚的畫面。三○○七叫什麼娟的,李振源記不得了。

「呃」○四五六被科長一問,臉色猶疑,他心裡一急,更吞吞吐吐,「他的生—生殖器」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沒有了。」

「什麼叫沒有了?」李振源走回來。

李振源看著○四五六,這位警察同志眉毛濃,眼窩深,瞳孔黑而亮,皮膚黝黑,手掌粗大,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又看看三○○七,她面色發白,皮膚像牛奶,她抓著筆記本的手指捏得更緊。李振源意識到○四五六和三○○七兩位警察能力有限,他們受的訓練不足。

李振源再次蹲下看了看死者,半脫下的褲頭上,有一點點血跡,大部分已經被河水沖得非常淡,露出的那邊,空空如也,外生殖器已被完全切除,有道非常漂亮的傷口,上頭已經完全沒有血跡,可以看到皮膚被利器劃開過,相當鋒利,皮膚留下完美的切邊,像剛切開的醃火腿肉。李振源看那傷口,皮膚和軟骨組織都被俐落截斷。血都從這裡流光了。李振源眉頭一鎖,為什麼這樣子殺人?斷子絕孫的血海深仇?

他若有所思,俯下的臉往後收了幾寸,目光重新聚焦在死者的臉上。死者臉上有一些污泥,他用筆再撥了撥,死者嘴角有個明顯的痦子。剛才他檢查死者嘴裡,發現幾顆金牙。李振源想,這下有了三個識別特徵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呢?所有人都上繳了值錢的東西,鍋碗瓢盆,菜刀剪刀,時鐘手表,耳環、項鍊、手飾、金鍊,包括嘴裡金牙都要上繳。有金屬和貴金屬不拿出來的人,一旦被糾舉出來只能被說成懷藏私心,小資產階級作派。有這樣的金牙,早該在三反五反、大躍進運動中給人資產階級的印象,早就完蛋,更別說現在。

看到被刀穿透的部位與傷口,李振源心想,這傢伙到底遭遇了什麼?

本书完整epub:

You need to be logged in to view the rest of the content. 请 . Not a Member? 加入会员

Please Login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