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链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40711-opinion-her-country-saba-mahmood-freedom
【编注】端传媒「女人没有国家?」专栏,名字源于伍尔芙的一句话「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们保留了一个问号,希望能从问号出发,与你探讨女性和国家的关系,聆听离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经验。我是这个栏目的编辑符雨欣。
本期文章由学者郭婷介绍巴基斯坦裔人类学家Saba Mahmood 关于何为自由的讨论,Saba Mahmood 研究身处于宗教、性别、世俗化等交叉点上的穆斯林女性,提出不同于自由主义与左翼的、富有启发性的自由论述,促人反思现代性、主体性等概念。尤其自911后,全球大部分人对伊斯兰文化和穆斯林世界的认知都是扁平和刻板的,对「不自由」的指控暴露了人们在自由概念上的无知和自负。穆斯林女性的思考及经验,促我们放下预设的框架去重新理解人的生活方式。
(郭婷,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系助理教授,研究亚洲及跨国亚裔群体的宗教、政治与性别)
巴基斯坦裔人类学家Saba Mahmood 2018年因为胰腺癌去世时,许多人都难过不已,我也一样。很希望在她在世前曾经写信告诉过她,她的研究如何影响和鼓舞了我,在过去、现在、未来一直为无数人带来那么多启发和惊叹。
在她成长的巴基斯坦,穆罕默德·齐亚·哈克(Muhammad Zia-ul-Haq)曾推行伊斯兰化,这一行为实际是利用伊斯兰教来粉饰他的独裁统治;作为回应,女权主义政治不得不走向世俗主义。但世俗主义是否是唯一的解答?
Mahmood 通过埃及来回答自己对故乡的疑问。从对埃及的清真寺运动及其女性的部分的研究中,她看到信仰自下而上、由内迸发的力量,并提出一个主张:对教义的服从和谦卑、生活中的父权现实都让人处在一种从属地位,但这种从属地位可以是成就自我意识和能动性的过程和条件。尽管某些宗教法律也会将这种服从作为控制女性的手段,但伊斯兰女权主义者正将这些宗教实践作为新的赋权的方法。
我的政治愿景是否会摧毁其她人的生活方式,以便教导「尚未开化」的女性如何更自由地生活?
要理解这一切,需要我们放下既有的偏见和对所有自由概念的预设,去理解她者的生活世界,并不断追问自己:
我的政治愿景是否会摧毁其她人的生活方式,以便教导「尚未开化」的女性如何更自由地生活?我是否完全理解我想要重塑的她人的生活形式?我是否理解信仰为何在她人的生活中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在所有的女权主义研究和去殖民研究中,给我带来最多共鸣的也是女权主义伊斯兰研究者,因为那些学者既要抵制外界的误解和东方主义,也要抵制本国自我东方化的威权政治。在国家利用「传统文化」包装民族主义的今天,对于使用中文的女权主义者来说,这种夹缝感或许是更为感同身受的。
伊斯兰复兴运动
如何在社会运动的框架下理解伊斯兰复兴?政治和能动性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政治和伦理的关系是什么?究竟怎么才是现代宗教、乃至于现代社会该有的样子?
Saba Mahmood 1961 年生于巴基斯坦,二十岁的时候来到美国读书。她持有建筑学和城市规划硕士学位,从事相关工作几年后又在斯坦福大学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去世前担任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人类学教授。她的先生Charles Hirschkind 也是从事伊斯兰研究的著名学者。在著作的鸣谢里,她也写到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两人一起讨论的结果,而这种「共同讨论」让她重拾对人性的信心,重新相信人类可以学习爱、学习合作思考,哪怕问题看似艰难无解。
Mahmood 曾于90年代末在埃及进行田野调查,关注伊斯兰复兴运动在埃及的影响,尤其是女性清真寺运动(women’s mosque Movement)。 1970年代开始的伊斯兰复兴运动横跨中东、南亚、中亚等不同地区,既有国家政治的部分,也强调伊斯兰教的日常实践和公共表达。伊斯兰复兴运动的核心是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才得到广泛诠释的古兰经概念da’wa,原意是呼唤、邀请、召集、遣使,即真主呼召先知和众人信仰伊斯兰。和da’wa 相应的概念是da’iya,字面意思是实践da’wa 的人;在女性清真寺运动中,也用来尊称那些女性教导者。伊斯兰复兴运动对da’wa 的推崇,是推行一种宗教义务,要求所有成年穆斯林都遵守伊斯兰所要求的行为操守。运动也利用现代网络,包括建立社区清真寺,社会福利组织,伊斯兰教育机构,印刷和媒体等等,同时鼓励穆斯林之间在日常对话中促进宗教责任。
伊斯兰复兴运动中的其它概念,诸如jihad(圣战),经常受到更多关注,因为它总是与暴力联系在一起。 Jihad 原意其实是挣扎,包括深层意义上在理解信仰的过程的自我挣扎;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语境中有圣战的意思,其实更类似于欧洲启蒙运动中所说的正义战争,但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后成为世界范围内对伊斯兰教的误解。伊斯兰复兴运动中更广泛使用的概念其实有amr bil ma’ruf,意思是加入其他人实践善行或正义,杜绝罪恶或不道德的行为。激进份子和国家都会用它来合理化他们的作为,国家更是强调自己才是amr bil ma’ruf 的唯一合法媒介,这一点遭到激进分子的反对,更遭到反对通过暴力带来道德变革。
现代伊斯兰学者Rahid Rida (1865–1930) 认为,除了传统知识,现代da’wa 也需要历史、社会学、心理学和政治学等现代知识和组织框架。同时,他也认为da’wa 是每一个普通人的义务,不只是合格的宗教学者或穆斯林领袖的。 Rida 的见解被成立于1928年的穆斯林兄弟会发扬光大。兄弟会创始人Al-Banna 有感于越来越多穆斯林受世俗化影响,希望建立一种可以对抗西方文化政治霸权的制度和情感结构。兄弟会成功地将清真寺从崇拜空间转变为普通人的学校和教育服务,也将咖啡馆、俱乐部、广场等都市空间和媒体作为传递da’wa 的媒介,这一切都成为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基础。
这种对普通人宗教义务的强调成为了现代伊斯兰的特色,对传统宗教权威的批判也给了传统上被排除在外的女性更多空间,让女性清真寺运动得以可能。随着伊斯兰复兴运动,也出现了更多自学成才的da’iya,他们不再是传统宗教权威,也不受雇于政府宗教机构,而将da’wa 视为天职而非工作。包括女性清真寺运动中的da’iya.
正因为伊斯兰复兴运动对公共表达的关注,Mahmood 在田野中着重调查清真寺而不是社群和家庭内部的信仰实践。这一点已经质疑了这个时代对「现代社会」中宗教角色的预设:人们大多认为宗教应该退入私人生活而不再担任公共角色、尤其政治角色,这种所谓政教分离才是现代社会应有的文明样貌。但是,政教分离真的代表自由、平等、文明、理性、没有暴力和压迫吗?这就是Mahmood 想要挑战的普遍世俗主义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