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索不达米亚“历险记”:我独自前往伊拉克,目睹人类文明源头如今干涸的河床 – 端传媒

如果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全球气候变化,“极端”这个回答恐怕不算极端。在刚刚结束的2023年,世界各地先后经历了沙尘暴、飓风、暴雨、干旱、寒潮等极端灾害。根据欧盟气候组织的数据,这一年被记载为人类有记录以来最炽热的一年,2023年7月6日则成为全球最炽热的一天。作为一名环保组织的工作人员,我在这一天看到许多同行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一篇报道,讲述人类如何跨过“气候变化的最新里程碑”。文章内有一张配图,拍摄的内容是“在美索不达米亚沼泽地的深处,渔夫抓起一条幼发拉底河的死鱼举向烈日,鱼身几乎已被烤成半透明的鱼干标本。”

照片里的这一幕恍若《圣经·新约》里的末日神谕,“第六位天使把碗倒在幼发拉底河上,河水就干了,要给那从日出之地所来的众王预备道路”。缺水,意味着人类文明发源地从摇篮到坟墓的生态警钟。也正是这张照片,让我动了独自前往伊拉克看一看幼发拉底河现状的念头。

与其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研究环境数据,我想利用一次假期,“自费出差”探访这片曾经孕育文明的土地,亲眼见证被干旱改变的这条河流。

2022年8月17日,伊拉克巴士拉市。

与伊拉克导游的线上面试我对中东地区并不陌生,几个月前也曾辗转多国到访叙利亚,不过,我还是低估了买一张伊拉克航空公司机票的难度。(延伸阅读:《战后叙利亚游记:我让阿勒颇私立高中女生伤了心》)

准确地说,是我身处中国,想提前买一张伊拉克航空的机票,从黎巴嫩飞往伊拉克的巴士拉。

在普通情况下,买国际航班至少有三个渠道:网上旅游公司代理(俗称OTA),出发地航司柜台,目的地航司代理点。伊拉克航空并不普通,它由于糟糕的安全记录而被禁止进入欧盟领空长达八年;同时,作为中东地区历史最悠久的航司之一,它仍在使用着最悠久的柜台售票方式,无法通过网上平台购票。

既然决定要出发,怎么能在开头就被一张机票难住?我很快通过Instagram找到了一个网名为“伊拉克导游”的用户,对方同意帮我买票,只需我提前从中国打钱给他。中国是伊拉克最大的贸易国,转账应该不难,我前往中国银行申请使用西联汇款,却再次吃了闭门羹。

“为什么要汇款到伊拉克?这是上了风控名单的。你说对方是导游,怎么证明呢?你要对方出一个介绍信,盖公章,保证这笔钱是用来买机票的,我们再请示领导,才能给你安排。”中国银行北京东城区某支行的柜台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说。

我无法向遥远的Instagram网友解释何为“介绍信”,更无法要求对方给我“盖公章”。由于伊拉克对美元汇款进行管制,我试图探索灰色地带,委托朋友从香港的重庆大厦钱庄汇款,亦未能成功。折腾数周,几近放弃,偶然搜到一个巴格达华人旅馆老板的微信,经过沟通:我从微信转钱给旅馆老板;旅馆老板通过伊拉克的地下钱庄汇款给“伊拉克导游”;导游在航司代理点买到机票,再邮件发给我——伊拉克之行,终于艰难地开端了。

“伊拉克导游”随即提出,他顶着45°C的高温,跑了两次钱庄才把钱取出来,如果我能够知恩图报,应该雇佣他作为导游。

难得购票成功,我连连感谢,和他约了一个视频通话沟通旅程细节。

视频电话拨通,屏幕上缓缓出现一个身影,精瘦寸头,黑框眼镜,黄色POLO上衣,胸口口袋绣着几个字母:LONGGONG。我愣了几秒,问他,这是中国公司的衣服吧?

他耸耸肩,承认自己并非职业导游,真名叫穆斯塔法,在伊拉克南部的一家叉车公司上班。叉车都是从中国福建进口的,所以他也得到了绣着拼音的员工服。

LONGGONG——是龙工的汉语拼音,来自福建的叉车和挖掘机制造商。2019年,伊拉克和中国签署了一项为期20年的以油换建设协议。在这一框架下,中国获得了持续投资发电厂、医疗中心、旅游项目等众多建设项目的机会。根据中国商务部统计,包括中石油、中海油、中建材、华为在内的40多家企业,在伊拉克从事油田开发、电力建设、机场医院、高速公路、基础设施和通信建设,两国贸易额在2022年达到533.7亿美元。

“我从中国飞过来,刚好国庆节放假,只想专门看一看美索不达米亚沼泽地,” 我解释道,“数千年前苏美尔人在这里发明了灌溉术和航海术,如今却陷入连年的干旱危机,听说幼发拉底河的水位已经很低了,我担心以后看不到了。”

穆斯塔法听后,在镜头前两眼一转,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自己的家就在沼泽地区域,伊拉克第四大城市纳西里耶,济加尔省的首府。幼发拉底河从此穿城而过,也是苏美尔文明古都——乌尔和埃利都遗址的所在地,“上天把我送到了你的面前,我就是你的守护者,你就是我的家人了,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体验!”

半夜2点,黑车驶入无人小巷我当然从未奢望过,要在伊拉克获得最好的旅游体验。

距离伊拉克战争爆发已经过去20年,这个国家似乎始终属于“战后重启”的初级阶段:市民基础设施如同世界文化遗址一样急需获得修复,许多市场规则尚未明确界定,美国和伊朗等外国势力扶持着各自的利益代理人,民兵武装和150个部落的关系错中复杂,宗教派别矛盾深刻导致权力分化,联邦议会制已被写入了2005年的新宪法——但外界实在很难把这个国家与民主真正联系在一起。

2019年10月至2022年10月,伊拉克民众由于无法忍受长期以来的政府腐败、治理低效、失业率持续攀升、水电供应等基础服务缺位,在全国各地陆续发生了上百次抗议、静坐、示威活动,超过30名抗议者死于不明身份的枪杀,再有近50名“萨德尔运动”示威者在总统大选后的首都巴格达的政府管控区(Green Zone)因军队镇压中身亡。“十月革命”爆发四周年,当伊拉克航空波音737降落在南部城市巴士拉,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未来数日可能会反复被警察拦截、讯问、登记证件。

我在夜幕下的巴士拉机场见到了导游穆斯塔法,他和视频里一样精瘦,只有21岁,1米7的个头,两眼不时左顾右盼。刚走出机场大门,我们立刻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下,用阿拉伯语凶狠地喊话。穆斯塔法毫不怯懦,竟和对方互呛起来,几分钟后,他在男子的工作本上写下点什么,然后带我坐上一台布满尘土的黑车。

“刚才那位是旅游部门的警察,我已经把我们两个人的信息都登记上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守护者,必须全程跟着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寸步不离,直到你回中国。”在黑车上,穆斯塔法瞪大着眼睛,用略带警告的语气对我说,如果我私自外出游玩遇险,被警察发现,他可能会坐牢,他的父母将因我蒙羞。

我爽快地答应了穆斯塔法,绝不惹事。此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尽快购买本地手机SIM卡,和在黑市上兑换本地货币。穆斯塔法却摆了摆手,说不用担心,和他在一起就是安全的。考虑到很多店铺已经关门,购买手机卡还需要录入指纹登记,今晚可能办不成了。

破旧的黑车仿佛被灌下咳嗽糖浆的病人,在高速公路上颤抖着加速飞驰,一些细节在黑暗中开始变得刺眼。例如,司机和穆斯塔法都没戴安全带——不算故意,毕竟安全带本来就坏了;例如,伊拉克交规里没有限速,而这辆车的后视镜失踪了;例如,由于车速太快,我们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不算难事,司机一脚猛踩刹车,原地倒车50米,在高速公路直接逆行回到出口。

2023年,伊拉克政府参考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推出了自己的“发展之路项目”,准备耗资170亿美元将巴士拉打造成亚欧交通枢纽站,链接伊朗与土耳其的道路,我祈求这个雄伟的计划能够有一部分预算用在安装红绿灯和监控设备上。

进入城市路段后道路拥挤,车辆不断咳出呛人的柴油味。司机为了解闷,主动提出用手机播放中国音乐,跳舞助兴。几秒钟后,一曲《江南Style》大声响起,司机和穆斯塔法齐齐高举双手,在空中使劲挥摆,双脚则伴随鼓点在油门与刹车之间轻轻踩踏。我连忙谎称这是一首辱华歌曲,制止了司机的车上蹦迪。没过多久,他又感到无聊,决定给通讯录上的女性打视频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去,有人直接挂断;有人接通后说几句便挂掉;终于有一位女士和司机慢慢悠悠地聊起来,但她的视频里只有黑夜,没有人脸,仿佛镜头也戴上了伊斯兰面纱,我在这段听不懂内容的黑暗视频对话中,逐渐昏睡过去。

我再次被叫醒时,已经是半夜2点。车辆正停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司机愤怒地用阿语叫嚷着。穆斯塔法在一旁为司机翻译,大致意思是,堵车至半夜2点才到达纳西里耶,司机觉得太辛苦,原定50美元包车两天的行程,他不干了,现在就要收50美元走人。

我看着穆斯塔法,头皮发麻,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作为导游为我安排的包车。凌晨时分,我们正身处一条没有招牌和路灯的小巷。身上没有手机SIM卡和本地货币,意味着我没有通讯和行动的自由;司机听不懂英语,我们的对峙只能通过导游来回传递,意味着我甚至没有表达自由。我又气又怕,向导游提议报警。

“你是想害我吗?如果去了警察局,我会有麻烦,我的父母会因你而蒙羞。”穆斯塔法拒绝帮我报警后,又安慰道,今晚他会安排我睡在一个本地女性朋友家里,等于把酒店钱节省下来了。

争执许久,时间接近凌晨3点,路边的几条野狗开始围着黑车转圈,为避免有更危险的事情发生,我妥协了。司机接过50美元现金,拥抱了导游,消失在巷口。

坐摩托车去看幼发拉底河“气候变化和水资源短缺正在将伊拉克变成一片动乱之地。我的研究揭示了十多种与气候变化和环境退化有关的具体暴力行为,它们往往相互交织、加剧恶化。暴力的类型包括抢夺水源、政府强制的耕作转型、对环境状况的政治利用、迫害环保组织人士、部落间纠纷,甚至农民自杀……”

——萨法·哈拉夫

气候暴力(climate violence),是伊拉克著名调查记者萨法·哈拉夫(Safaa Khalaf)对环境退化后社会不稳定因素激增的描述。回顾美索不达米亚6000年的农耕文明,世界粮食计划署警告,“它从未像今天这样经历着极端的口渴和干旱”。随着国际战争、水坝争议、恐怖主义等叠加因素,伊拉克的生态环境在半个世纪内剧烈恶化,在全球最容易遭遇气候崩溃的国家中位列第五。

伊拉克河流的历史流量,从1920年的1350立方米/秒降至2021年的不足150立方米/秒。不断下沉的水位、持续上升的高温,蒸发更快的水份、被迫放弃的耕地,构成一个致命的恶性循环。两河流域下游的农民和渔民失去生计,超过13万居民在2016-2023年间因为原籍地区的气候不利影响而流离失所,成为国家内部的气候难民(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失地农民在进入城市后变成收入微薄的劳动者或乞讨者,进一步加深城乡矛盾和资源冲突。过去几年,纳西里耶的郊区陆续搭建了3200套临时住房,容纳了2万多名失地农民。

穆斯塔法把我独自留在纳西里耶一家装修简易的民宅过夜,自己转身回家休息了。燥热的空气,让我的嘴唇变得紧绷、干裂。目前伊拉克平均每两个月出现9次沙尘暴,即便在没有沙尘暴的日子,高温造成的热辐射也是危险的,据气象部门统计,纳西里耶夏季室外的每日气温超过49°C,而在封闭空间和街道内则达到55°C。

民宅的主人推开房门,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主人名叫扎拉赫,是个20岁出头的腼腆女孩,原来她听见我不断干咳,特意送来一杯水。刚刚被黑车司机敲诈了50美元的我,魂魄未定,用阿语翻译软件与扎拉赫再三确认:在家里留宿是免费的,才敢接下水杯。

燥热,疲惫,愤怒,忧虑……我的心中翻滚着种种情绪,又无法与扎拉赫流畅地交流,只能侧躺在床上眼睁睁等到天亮。

早上8点,导游穆斯塔法骑着一辆矮小的电动摩托车出现了,车两侧的后视镜同样不知所踪。他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拍拍后座——由于黑车司机跑路了,他决定开摩托车带我去看幼发拉底河。

摩托车随着突突突的起步声,很快驶入漫天昏黄的尘土中,在没有红绿灯、人行道、双实线的城市道路之间肆意前行。我牢牢握住后座把手,紧紧闭上嘴巴,努力不让自己被空中扬尘呛到失去平衡。马路两旁匆匆略过的建筑基本只有两层高度,大多数商店铁门紧缩,路上行人稀少,经济活动萧条,很难看出这是伊拉克第四大城市。

比行人更为稀少的,是树。伊拉克的国名,如果在阿拉伯语里进行溯源,是“树根与棕榈树交织”的意思。这里曾经有一句美丽的谚语:每一棵棕榈树旁,你都能发现一个诗人,因为伊拉克有2500万人口,棕榈树却有3800万棵。古巴比伦国王颁发的人类社会第一部法律《汉谟拉比法典》也曾提及棕榈树,包括规范如何种植棕榈树和照顾棕榈树的方法,并规定砍伐一棵棕榈树将处以 225克银的罚款。

不过,直到摩托车在幼发拉底河畔停稳,我亲眼看到的棕榈树还是屈指可数,阔大的树叶常常被烈日晒得卷皱,耷拉着脑袋,看起来不太长寿。今日伊拉克到底还存有多少棕榈树?我没能查询到明确的数据,尽管政府部门预估全国有1700万棵棕榈树,椰枣果实产量70万吨,独立媒体记者莫汉纳德·费雷斯(Mohannad Fares)却认为,在耕地面积不断减少、土地盐碱化日益严重的背景下,官方数据明显虚高,只是为了彰显“伊拉克经济多元化”的幌子。

“这里就是幼发拉底河了,我们的母亲河。”穆斯塔法站在桥上,双手大大张开,身为导游想要再补充点什么信息,又找不出合适的英语单词。我心中默念,也许“dying”这个词最合适吧。作为世界地理上最重要的河流之一,此时此地的幼发拉底河,河宽不足50米,水位明显比两岸的河堤低出近10米的深度,暗绿色的水面平静得像一个等待被蒸发的雨后池塘。伊拉克已经连续四年干旱,幼发拉底河流量减少了73%,沿着河流的下游继续走,我们陆续在一些桥墩下看到裸露干涸的河床,搁浅废弃的小船,和被居民随意抛弃的生活垃圾。

“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去我家吧。给我父母带的礼物,你都准备好了吗?”穆斯塔法问。

我点点头。作为报答穆斯塔法帮我买机票的努力,我在视频面试时不仅同意雇他为导游,还答应为他家人送上来自中国的见面礼。伊拉克的工业制造极不发达,大部分日用品靠航运进口,穆斯塔法陆续发来了愿望清单:复合维生素、面霜、耳环、香水……直到我从北京机场出发的前夜,他还试图让我再准备一双42码的男士皮鞋和一根145厘米长度的斯诺克台球杆。

虽然与皮鞋、台球杆失之交臂,穆斯塔法对我买到的礼物还算满意。在回程的路上,他带我换好货币,买好手机卡,然后全速向家奔去,多次为了超车而逆行驶入对面车道。突然,在一个急转弯处,摩托车撞上路基,我迅速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后座,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双膝弯曲重重着地。

穆斯塔法毫发无伤。他把我从地上扶起,重新启动摩托车,不敢再多说话。而我按照穆斯林习俗,身穿一身黑色长袖衫裤,无法立刻查看身体损伤,只觉头晕目眩,四肢肿胀。彼此一路无言。

到了穆斯塔法家,我控制着情绪,为热情的长辈们派发了来自中国的维生素、面霜、耳环和香水,然后借口上洗手间,锁上浴室门,拧开水龙头。在幼发拉底河水流淌声的掩盖下,终于忍不住委屈大哭了一场。

农业部会议室里的漫长等待尽管感到强烈不适,我仍在忍耐。没有立刻解雇穆斯塔法的原因有两个,第一,纳西里耶市区距离美索不达米亚沼泽地还有80公里路程,但沿途没有公共交通,我自己不便独行;第二,他帮我预约了次日与济加尔省农业部部长面谈干旱问题的会议,机会实在难得。

沼泽地是多重权力之间的角斗场。对水资源的分配,同时涉及到农业部、水利部、能源部的利益分配。受缺水影响,济加尔省耕地面积从100平方公里锐减到12.5平方公里,损失了近九成,加剧了与其他部门的矛盾。与此同时,伊拉克的部落主义也深入社会根基,由于部落和政府的权力时有重叠,用水配额的争夺激化了部落冲突,仅2022年该省就爆发了20多起部落之间的武装对峙,不时发生枪战。济加尔省曾经是伊拉克战争中与美军对抗的主要战场,大量军事设备至今在黑市、部落、民兵组织之中流通,有些地区甚至拥有重型武器、火箭发射器和机枪。

按照约定时间,我们准时到达济加尔省农业部办公室,迎面而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小腹隆起,头发半白,眼神有力。他与我握过手后,用标准的英语发问:你是谁,来纳西里耶的目的是什么?

我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向部长先生进行自我介绍:来自中国,从事环保行业,假期来伊拉克旅行,想了解气候变化对两河流域的农民和渔民造成的影响。

部长先生试图纠正我的说法,农民的生计问题主因不是气候变化,而是邻国土耳其拧紧了水龙头。伊拉克的地表水98%来自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但两河都发源于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且土耳其宣称对两河拥有绝对主权。自1970年代起,土耳其在两河沿岸修建了22座大坝和19座水力发电站,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切断处于下游的伊拉克的水源命脉。多年来,伊拉克一直在与土耳其和伊朗谈判,要求更多水流过其边境,但它在谈判桌上的筹码实在太少。接着,他反问我,“很多国际组织和记者来采访过我们,开了很多会议,然后就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完全帮不到我们。你又能给我们什么呢?”

“国际舆论的关注,可以促进伊拉克与邻国就两河水权的合理开发和保护达成共识。”我心虚地说。部长先生摇摇头,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提出,目前只有一家意大利NGO真的为他们带来了资金,帮助农民更换了现代化的水牛奶杀菌和罐装技术,在奇巴伊什小镇建造了水牛奶工厂。所以,再多的会议都是空谈,资金才是农民真正需要的东西。说罢,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我们加一下微信吧,我知道中国浙江的污水处理技术很不错,我们会需要很多这样的过滤器。”

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侃侃而谈了半个小时、官味十足的中年人,其实并不是部长先生,而是一个参谋者。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的男士径直向我走来,又用英文问了一遍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我赶忙复述了前面的自我介绍,他听后不置可否,转身离开。好吧,他也不是部长。

这样的对话反复出现,会议里人来人往,我总是在讲完自我介绍后才得知对方不是部长,墙上的时钟指向正午12点,距离约定见面时间已过去三个小时。终于,在一阵嘈杂声中,人群簇拥着真正的农业部长走进来会议室。他的个头比其他人矮很多,但是头发梳得黝黑发亮,深蓝色平驳领西装的裁剪非常合身,身上的气场远比外貌要稳重得多。

部长先生首先介绍了自己在澳大利亚获得的本科和硕士学历,然后是积极应对干旱问题的施政方针。他坦言,提升农民的灌溉工具在上游河流被大幅度斩断的现实面前显得杯水车薪。水位和耕地减少后,波斯湾的海水倒灌进入阿拉伯河,盐碱化问题进一步恶化农业和牲畜养殖的条件。奇巴伊什小镇去年还有30000头水牛,今年只有不到一半的数量。最后,部长先生签下一张文件,示意我拿着文件就能去沼泽地进行拜访了。

走出政府大楼,导游穆斯塔法相当不高兴。“那张纸根本没用,沼泽地是大自然的,我们走进去本来就不需要任何许可证。”原来,他以为把一个中国来的研究人员推销给部长,有机会被安排一场公款的沼泽地之旅,最差也能够给我们安排一辆专车,结果开了三个小时会还是得自己花钱打车,他的算盘落空了。

从阿拉伯河出发,芦苇小舟闯入红海从电动摩托车,转乘出租车,又招手搭了一程免费的小三轮车后座,我终于坐上了一艘细窄的独木舟,驶入奇巴伊什小镇的沼泽地深处——也就是《冰点周刊》那篇报道“地球上最热的一天”配图拍摄的所在地。猛烈的太阳光为芦苇丛染上一层淡黄色的滤镜,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仿佛在阅读历史书本。

美索不达米亚沼泽,也叫伊拉克沼泽,曾是欧亚大陆西部最大的湿地生态系统,也是22种全球濒危物种和66种濒危鸟类的家园。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独特的湿地景观居住着被认为是乌尔、苏美尔和巴比伦文明后裔的湿地民族,又称“沼泽地阿拉伯人”。他们发展了一种与当地环境密切相关的独特文化,例如水稻收割、捕鱼和水牛养殖,以及在漂浮的芦苇岛上用芦苇编织房屋建造房屋。

我的目光很快被岸边一座精致的芦苇房(Mudhif)所吸引。这是沼泽地阿拉伯人传承数千年的传统建筑,根据大英博物馆收藏的文物记录,5000年前的人类祖先就掌握了这门艺术。从独木舟跳上岸,我感觉双膝发软,但注意力马上转移到独特的房子上:它完全是由金黄色的芦苇干建造的,芦苇席铺在芦苇丛上,芦苇杆彼此捆绑在一起,最终构成隧道般的房子的脊椎——名副其实的金拱门!

芦苇不仅可以建房,美索不达米亚欧贝德时期(公元前6000年至公元前4300年)发掘的考古证据,揭示了更有趣的历史——当时的人类已经学会用芦苇制造两头尖翘、中部宽大的帆船,至少有两种桅杆被使用,这构成目前已知最早的风帆航行的证据。考古学家认为,苏美尔人使用风帆建立了印度洋的海上贸易航线,把水牛从南亚引入到伊拉克沼泽。甚至在古埃及前王朝涅伽达文化的彩陶绘画中,也能看到苏美尔人形状的船只。

1968年,挪威冒险家托尔·海尔达尔(Thor Heyerdahl)在埃及卢克索参观帝王谷的法老王陵墓时,被出土文物中的船只与水手的绘画造型所打动。经过几年时间准备,他决定前往伊拉克沼泽地,用最古老的工艺重新打造一艘芦苇风帆,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交汇的阿拉伯河出发。他想试一试像苏美尔人那样,穿越波斯湾、阿曼湾,一路航行到印度洋。

海尔达尔的疯狂想法很快传到海外,还吸引到10位国际船员从各地奔赴伊拉克汇合。船员们来自欧洲、亚洲,还包括美国和苏联,跨越了不同的种族、文化和意识形态。1977年,长达18米的芦苇风帆正式从美索不达米亚沼泽地出发,在顺利到达巴基斯坦的印度河三角洲以后,海尔达尔和船员们调整了方向,向着红海前进。历时143天,累计航行6800公里,古老的芦苇风帆在惊涛骇浪之中幸存了下来,却因为红海区域的战争局势而无法航行:以色列控制着埃及的西奈半岛,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正在开战,亚丁湾两岸的也门和索马里均陷入内战,几乎没有国家愿意为海尔达尔的风帆放行。最终,只有刚刚宣布独立的非洲小国吉布提收留了海尔达尔。

1978年4月3日,海尔达尔与船员们伫立在吉布提的港口,用一把大火亲手终结了芦苇风帆的生命。他们从阿拉伯河出发,试图重现苏美尔人的航海技术如何连接各地的文明,却讽刺地发现,当代社会正在被战争和仇恨所包围,甚至无法容纳一条小船靠岸。海尔达尔在烧船当天,向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库尔特·瓦尔德海姆写下一封公开信:“今天,我们烧毁了我们引以为豪的船,以此抗议1978年世界中的不人道因素……我们的星球比芦苇帆船要大得多,但又小得经不起战争的摧毁。除非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睁开眼睛、放开思想,认识到我们必须通过友好合作来拯救人类共同的文明。”

很可惜,海尔达尔呼吁的和平信息没有被世界听到。两年以后,萨达姆·侯赛因以阿拉伯河为导火索,发动了伤亡无数的两伊战争。20世纪80年代,伊拉克沼泽地成为萨达姆复兴党政府迫害的人们(特别是什叶派平民)的避难所,1991年海湾战争后,萨达姆为了惩罚曾经参与起义的沼泽地阿拉伯人,以“消灭蚊虫,发展农业”的名义,抽干了20,000平方公里面积的沼泽湿地。房屋被焚毁,畜牲被屠宰,河水被投毒,25万沼泽地阿拉伯人因此流离失所,最终只剩下几千人。干旱不仅是暴力冲突的驱动因素,也成为武器本身。直到2003年萨达姆倒台后,沼泽地的面积才在国际援助下缓慢恢复。

2023年2月1日,沼泽地阿拉伯人、伊拉克本土环保NGO “Nature Iraq” 的创始人贾西姆·阿拉萨迪(Jassim Alasadi),在前往巴格达与伊拉克水利部官员见面的高速公路上被人绑架。经历了两周的酷刑折磨后,贾西姆才在国际舆论压力下被释放。但是,官方至今没有公布是何人非法禁锢了这位致力于推动沼泽地生态修复的水利专家。

现在,我回到了海尔达尔最初打造芦苇帆船的地方,水域面积与45年前的纪录片画面相比萎缩得令人心酸,部分裸露的河床在太阳的暴晒下露出龟裂的伤痕,大批渔民由于旱情而再次放弃了这片家园,沼泽地显得过于安静。我们的独木舟最终搁浅在一处水面,只能踩着淤泥继续前行。气候变化、水坝截留、管理失能、地区冲突……很难总结哪个因素对伊拉克水资源的伤害更大。但即便水量丰盈,海尔达尔恐怕也难以在今天再次穿越红海,因为,45年后的中东依旧烟硝四起:哈马斯的士兵从天而降突袭了以色列,数百万巴勒斯坦平民在加沙地带被以色列炮火围困数月,胡塞武装与英美海军在红海海域交战……最先进的武器,最古老的土地,熊熊大火仍在燃烧。

今晚伊拉克最美的女人从奇巴伊什小镇回到纳西里耶市区,天色已晚,我惦记着要赶回民宅女主人扎拉赫的家,导游穆斯塔法又有了新的主意:“你今天很累了,腿又有伤,晚上别住扎拉赫家,找个酒店好好休息,别担心钱,我请你住。”稍后,我被穆斯塔法不由分说地拉到一家灯光阴暗的招待所里,便衣警察在招待所的前台扣下了我的护照,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由于行李箱还放在扎拉赫家,穆斯塔法允许我返回民宅取行李。扎拉赫得知我要搬走显得十分难过,但她不会说英语,只能着急地用手势比划着,表示要送一个礼物给我。她翻开抽屉,找出一枚银色戒指,套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又深深地拥抱了我。

我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件礼物的含义,就匆忙离开了扎拉赫的家。

穆斯塔法站在路边等着我,情绪再次变得暴躁。他一边抱怨我在扎拉赫家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一边说自己为我安排了“最完美的纳西里耶体验”,现在差点要迟到了。

我们来到另一栋民宅门前,一名40多岁、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应声开门。穆斯塔法与对方用阿语聊了几句,便把我往屋里推。“我的朋友是职业化妆师,她会把你变成今晚伊拉克最美的女人。”

“你不是要我好好休息吗?”我大吃一惊,“最完美的体验,就是晚上九点钟给我化妆?”穆斯塔法脸色一沉,恶狠狠地说:“你别不识好歹,浪费我和我朋友的好意!我把你视为我的家人,我的姐妹。这是专门为你安排的,感受伊拉克最有特色的化妆技巧。”

化妆师听不懂我们的英语争吵,以为我害羞,一把将我拉进了她家。看着满桌子的化妆品、美发躺椅、焗油装置……至少是真的家庭美容院吧,没有被拐卖,我在心中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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