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看過我的電影,你不會再對世界如此焦慮

「我希望我的電影會有些東西讓你帶著離開電影院,隨著你的生活,烙印在你的腦海裡,回到現實世界時不會對世界感到如此焦慮。」

時間是2024年2月,第47屆柏林電影節,蔡明亮在歷史悠久的柏林劇院劇院(Haus der Berliner Festspiele),與一路陪伴他創作與生活的兩位重要人物演員李康生、亞儂·弘尚希,一同出席最新電影《無所住》(Abiding Nowhere,2023)的世界首映。

他一襲素黑布衫,輕柔緩步上台。在影展總監卡洛·夏崔安(Carlo Chatrian)的開場歡迎下,與近千名自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觀眾打招呼。之後,他帶領主創團隊回到台前,細數自己和柏林影展的淵源。而筆者又約了他於影展期間某日午後,在柏林電影宮中訪問,受訪時他依然一襲黑衫,雖然新作首映過後已一連接受數家媒體專訪,卻未見出他的疲憊。

柏林影展:從法斯賓達影廳開始

「我跟他說,拍你的病吧,等你好了演也演不出來。」

其實歐洲三大影展都和蔡明亮淵源頗深,包至於林影展,他曾三度入圍。最早是1993年首部劇情長片《青少年哪吒》入選,當時放映的影廳正好以影響他深遠的德國新浪潮導演法斯賓達命名,他說似是某種緣分牽引,在法斯賓達廳放映的《青少年哪吒》,成為他踏入世界影壇的開端。那是1990年代之初的台北,李康生飾演的少年在獅子林、萬年大樓、中華路天橋等處消磨時光,也標誌著蔡明亮、李康生兩人共同創作的人生的展開。1997 年,蔡明亮的第三部長片《河流》在柏林影展得到評審團大獎,將台北的同志三溫暖、華江橋下的雁鴨公園帶到世界銀幕之上。

第三次來到柏林影展是2005 年的《天邊一朵雲》,這部大膽、露骨、荒誕幽默的歌舞類型片,碰觸色情工業之內核,挑動社會保守神經,也是奪得評審團大獎,以及最佳藝術貢獻銀熊獎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回返那些時日,當這好消息傳回台灣,彼時保守取態的新聞局電檢處不敢輕舉妄動,找來15位社會人士觀片後投票,最終一刀未剪,通過審議,於全台院線上映,造成轟動。那也是蔡明亮創作生涯最賣座的一部電影,導演李安評為「蔡明亮的憤怒之作」。

天邊一朵雲》劇照。圖:網上圖片

「我們都在做重複的事情,不停重複做同樣的事情。我做的是關於『時間』的一種表達,對『有限的時間』的讚美,對生命這有限的時間,表達的一種感謝。」

拍攝當年,正值蔡明亮人生低潮,被曾經的合夥人背叛,但幸得李康生和也是他電影中的固定演員陳湘琪的義氣相挺,負面能量終轉化為創作動能。如今時隔近二十年,《天邊一朵雲》在今年的柏林影展,以4k修復版重現大銀幕,當年的怨氣與不快已浪沙淘盡,留萃給後人的,是封存在電影膠卷(菲林)中那炎熱難忘的台灣夏日,時代印記般的錄影帶出租店,以及他最愛的水果之一、豔紅西瓜。李康生、陳湘琪、陸弈靜等一班患難與共的創作夥伴,在蔡明亮鍾愛的華語老歌伴奏下,舞出人生的冷酷與孤寂。

第四部戲是2020 年,蔡明亮以《日子》再返柏林影展,得到泰迪熊獎。這是為他開啟了新篇章的作品,寮國青年亞儂·弘尚希走進他的人生與創作世界。二人在曼谷街頭相遇,《日子》是亞儂第一次參與的電影,也是蔡明亮在60歲時拍下的第11部長片,他稱這是上天給他的禮物。

年少即入行,早有所體悟創作電影之不易的蔡明亮,曾告訴自己這輩子若能拍10部電影,就滿足了;這第11部,蔡明亮神色溫柔的說道:「只因為小康一場漫無天日的病,我們沒法拍別的。我跟他說,拍你的病吧,等你好了演也演不出來。沒有計畫、沒有構想、沒有劇本,斷斷續續拍了四年,拍來做什麼,當時也不知道。」

如此隨遇而安,蔡明亮細細體會生活帶給他的驚喜與經驗。他的電影就是生活,是李康生的日子,是亞儂的日子,也是他的日子。

減法與手工藝

「我的電影是一路在丟東西。丟表演、丟劇本之後,剩下一個行為,一尊移動的身體。」

日子,無法預先寫好人生的腳本,單純仰賴創作者的慧心,如何在尋常日子中,從柴米油鹽醬醋茶悟出詩意,將眼中所見、所感的時光,透過電影景框呈現。這是一種與人分享的藝術。在沒有劇本、沒有傳統電影拍攝劇組的情況下,蔡明亮緩緩、依著自己的步調拍著。

他逆著產業的風向而行,當人們討好主流觀眾口味端出作品時,他不服膺於院線主導的市場機制,走入街區、校園,一張票一張票賣,他要親自面對觀眾,相信一期一會的力量;當時代崇尚的電影越來越朝向大製作、以特效打造超現實場景,蔡明亮的電影卻越拍越小、越貼近真實生活。越小卻也越自由。他的創作與生活,也愈加密不可分。

早年以電視劇編劇入行,年紀輕輕便成為炙手可熱的新銳編劇,參與的幾部編劇作品都口碑賣座,蔡明亮無疑是說故事的高手。然高手過招,出招於無形,此乃修煉高境界。這些年,他越來越善於此藝,蔡明亮自己的形容,「我的電影是一路在丟東西。丟表演、丟劇本之後,剩下一個行為,一尊移動的身體。」

是種減法的藝術。一種如何在低限編制下創作,如何將創作的自由扎實掌握在自己手中,透過體膚去感知時間與空間為人事物的質地帶來的變化,如手工藝般的電影創作姿態。

「我做電影,但我一路在思考電影到底有什麼功能?電影能產生什麼影響,電影有什麼能量?我的電影一路這樣發展,我是用一種反思、提問的態度,來面對這發展過程的。」

2012年拍完《郊遊》,蔡明亮徹底厭倦了拍電影要先有劇本的產業慣習。改變的契機來自2011年蔡明亮導演受邀台灣兩廳院實驗劇場邀請,做了一齣獨角戲《只有你》。其中一幕是李康生緩速從舞台一端步行到另一端,令他非常震動。於是他動念要將李康生慢速行走的獨特身影,走到世界不同城市。

因此他拍攝了《無色》,這是一則沒有產品置入的手機廣告。李康生走在台北街頭,走過阿宗麵線,士林夜市,走進一個白色的空間,此為蔡明亮「行者」系列的開端;而後,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邀請蔡明亮合作一個影像計畫,他藉機完成了《行者》,拍攝李康生拿著奶茶和菠蘿油在香港尖沙咀、銅鑼灣、天星碼頭等地徘徊不去。接續是《金剛經》、《夢遊》、《行在水上》、《西遊》、《無無眠》、《沙》,然後則是《何處》與最新的《無所住》。

「行者」是一個長達十年的計畫,迄今完成了十部作品。從只是走路的簡單動作出發,蔡明亮取他鍾愛的佛教經典人物玄奘的形象,為李康生設計了大紅袈裟,延伸自玄奘取經的概念,呈現李康生身著紅色袈裟在各地緩步慢行的姿態。而蔡明亮透過透過一顆顆鏡頭,紀錄李康生從入景框到出景框的過程,分秒不剪的時空。

我的電影,是對時間的一種表達

「『行者』系列就像是我在瀕臨滅頂之際,找到的一條救命繩。」

蔡明亮談及從《郊遊》之後於創作上的轉變,他生動地比擬:「『行者』系列就像是我在瀕臨滅頂之際,找到的一條救命繩。」這條救命繩將蔡明亮拉了上去。他就這樣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與披掛紅色袈裟的李康生相伴,拍他走路的樣子,一路相伴以自在的步調緩步走了十多年。

雖說「行者」系列隨著不同的合作機緣而偶有李康生以外的「角色」加入,例如在馬賽拍攝的《西遊》中有丹尼・拉馮(Denis Lavant),在東京街頭拍攝的《無無眠》有安藤政信;這些旅途中「萍水相逢」的不同人物,正如《西遊記》裡玄奘於取經途中遇上的孫悟空、白龍馬、蜘蛛精等角色。

入圍2023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何處》中,身著凡常服飾,在巴黎街頭看似漫無目晃悠的亞儂,為「行者」系列增添了「漫遊者」(flâneur)的筆觸。他偶而沈思專注、偶而出神雲遊,在城市穿梭、他在街角佇留。作為一位好奇的觀察者,他和身著袈裟低頭緩步的李康生,形成有趣對照。為「行者」系列一直以來近乎單線的敘事,開展出雙線敘事的雙生相繞。雖然沒有「真正的相遇」,但有靈魂的交集。一靜一動,一慢一疾,可預期與不可預期的,一凡俗一出世,看似相對概念,又非對立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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