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与无限:技术时代的哲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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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技术时代”,指的不只是技术发达的时代,而且是技术在根本上支配了我们的感知方式、信念系统以及周遭世界的时代。借用阿伦特的话来说,技术时代关乎“人的条件”,是技术发展在改变“人的条件”的时代。人在追求主体性的过程中丧失了主体地位。 面对这一历史性难题,本书对技术时代的内在系统及其运转逻辑做了结构性分析,揭示了技术工具论看似中立的欺骗性伪装;也对技术时代论的思想谱系做了简要梳理,对相关经典文本做了当下化解读,探讨了诸如笛卡尔、尼采、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梅洛-庞蒂、利奥塔等哲学家,以及福山、韩炳哲等当代思想家的相关作品,以期透过历史的纵深与当前的表象,剖析技术时代的生存实情和人性危机,回应一个时代的根本忧虑、困惑和希望。

第四章 尼采、技术与超人类主义

当代技术的发展将把我们带向何方?启蒙运动的进步主义历史观或许并未过时?或许只是没有在18、19世纪得到足够的技术支持?随着人工智能和生命科学的突破性发展,这种历史观会在21世纪卷土重来吗?自AlphaGo于2016—2017年间完胜人类顶尖棋手,以及2018年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以来,有关当代技术及其可能带来的未来世界图景的讨论,可谓不绝如缕。哲学以其根深蒂固的沉思品格而往往与现实世界的诸种潮流保持着静观的距离,可当一种潮流已然现实地规定着时代的信念系统、动摇了既存的自我理解、并塑造着我们的未来想象,哲学对此就当有密切的关注和深入的反思。哲学上的真问题从来也都生发自时代精神的深处,都要回应一个时代的根本忧虑、困惑和希望。

一 尼采与当代技术?

可百多年前的尼采与当代技术何干?尽管尼采在其哲学生涯的最后时期曾一度高喊着要选育“更有价值、更当生存、更有前途的人” 【尼采:《敌基督者》,余明锋译,商务印书馆,2019,第5页。】 ,可他心目中的选育所指向的主要是价值重估,以及基于价值重估的文化再造。他可能压根就没想到过人工智能和基因编辑的可能性,更不会想要通过这种技术进步来实现自己的选育主张。虽然如此,尼采仍然是我们理解当代技术问题时需要着重关注的哲学家。首先,从大的层面来说,对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代世界,尼采是可以同黑格尔、马克思以及之后的海德格尔相提并论的观察者、分析者和批判者。尼采和之前的黑格尔和马克思一样,几无可能想象当代技术发展的现实形态,可我们依然能够通过他们的分析理解当代技术发展的某种深层逻辑,他们的分析并没有随着十九世纪技术的过时而被淘汰。因为,无论技术乐观主义者如何高喊“未来已来”、“奇点”将至,仿佛一夜之间我们已经置身另一个时代,当代技术都根植于现代世界本身,离开对现代性的深入分析,我们的讨论要么只能局限于技术细节,要么必定流于喧嚣的表面。其次,尼采事实上见证了现代技术对19世纪西欧的重大改变。电报、打字机、火车、照相机,这些典型的现代技术产物正在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里蓬勃发展,并改变着社会的面貌。而当代技术的发展仍然是从那时开始的技术和产业革命的继续。 【波斯特洛姆(Nick Bostrom)在《超级智能》一书开篇处所绘制的“世界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长期历史趋势”可以清晰地说明这一点。(尼克·波斯特洛姆:《超级智能》,张体伟、张玉清译,中信出版社,2015,第6页)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虽然发生于17和18世纪,但是欧洲生产力的爆发却开始于两者在19世纪的技术实现。】 此外,如上一章所论,严格意义上的技术时代就始于宏大叙事在19世纪下半叶的瓦解,而尼采笔下的上帝之死与虚无主义危机正可以被视为这种瓦解的哲学表达。就此而言,尼采恰是技术时代的第一位思想家。

由于饱受眼疾的困扰,在打字机刚刚投入市场的时候,尼采就尝试过用打字机写作。他因此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用打字机写作的哲学家。这台打字机至今仍然保存于尼采档案馆。可以说,尼采对现代技术并不陌生,他甚至能体会现代人通过敲击键盘来写作的全新感受。作为现代世界的一位敏锐观察者,尼采虽未对技术问题做过专题性的集中论述,可他就现代技术所做的个别观察迄今仍然能给我们带来不小的启发。最后,虽然尼采自己并未将超人思想与技术问题做明确的关联,可后世论者却在其中看到了现代技术的本质。首先作此论断的是海德格尔,他试图把尼采的超人解释为掌握现代技术也被现代技术掌握的大地统治者。 【后期海德格尔的思考集中于技术问题和虚无主义问题,并且这两个问题在他那里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相。海德格尔断言,我们正生活在这个技术—虚无主义时代,他并且在尼采那里找到了这个时代的形而上学表达。而技术—超人正是这个时代的“此在”类型:“需要有一种人类,他根本上适合于现代技术的独一无二的基本本质和现代技术的形而上学真理,也就是说,他让自己完全为技术的本质所控制,目的恰恰在于操纵和利用具体的技术过程和可能性。”(海德格尔:《尼采》下卷,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3,第798页。)2020年末,马斯克(Elon Musk)在接受Axel Springer CEO多普夫纳(Mathias Döpfner)访谈时表示,他的目标是帮助人类成为跨星球物种,让人类从地球文明跨越到太空文明。像马斯克这样的企业家(他最喜欢的称号不是企业家,而是工程师)大概近乎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技术—超人。】 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大有借别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意思,其中最成问题的或许就是他把超人与技术统治联系在一起,这无论如何都缺乏坚实的文本证据。不难想象,在这一点上,他在后世尼采研究中鲜有追随者。 【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深刻影响了汉语世界的尼采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孙周兴的尼采解释试图沿着海德格尔的道路,但并不局限于海德格尔的具体论点。他将尼采的未来哲学解释为一种技术哲学:“未来哲学是技术哲学。未来哲学必须对‘技术统治’给出应对之策。”进而,又解释为一种艺术哲学:“未来哲学是艺术哲学,是我们自然人类最后的抵抗。”围绕技术统治问题,他将尼采的未来哲学解释成了技术哲学与艺术哲学的二元一体。参孙周兴:《尼采与未来哲学的规定》,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10月第30卷第5期,第30—31页。】 可出人意料的是,随着当代技术的发展,西方世界兴起了一股“超人类主义”思潮。议论者于是常把尼采的超人与“超人类主义”拿来比较,在超人类主义和反超人类主义的阵营中,都有不少人把尼采奉为思想先驱。比如,对超人类主义持批判态度的柯珞克(Arthur Kroker)就把尼采和马克思、海德格尔一道称为我们时代的“技术命运的真正先知”。 【Arthur Kroker,The Will to Technology and the Culture of Nihilism:Heidegger,Nietzsche,and Marx,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4.】 于是,尼采的超人又一次与现代技术紧密关联在了一起。

从尼采出发来考察当代技术因此具有重要乃至迫切的意义。但在切入超人类主义的讨论之前,我们要先看看,尼采自己究竟是如何谈论技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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