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江南style:含著土汤匙出生的韩国青年们,还有撕不走的“穷人”标签 – 端传媒

编者按:韩国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有人说它保守﹑封建,但它有几乎可以说是文化奇迹的,外销全世界的K-pop流行文化;有人说它现代化﹑进步,三星﹑LG等公司的科技产品领先全球,但这些财阀集团同时是韩国政商勾结问题的病根。韩国知识分子金振京说过,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将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一百年;而韩国更在六十年代后,把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三十年。我们看到的,关于韩国的矛盾,根源可能正在于此:一个本质仍然保守﹑传统的社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资本的流动带到了国际舞台,于是各种冲撞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但很少人有空停下来反思,也好像没有必要去反思。

随著K-pop在国际上受到的关注度愈来愈高,人们对韩国兴趣愈来愈大,想问的问题也愈来愈多:在一个强调儒家价值的社会,生育率为何全球最低?在韩剧外销浪漫爱情时,韩国为何出现被外媒称为“性别战争”(gender war)的社会争议?韩国是“跨国收养输出大国”,但许多被送养的儿童到底去了哪里?为甚么到了韩国经济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是有那么多被送养的孩子?在社会仍记得世越号惨剧的今天,为何2022年梨泰院事件的受害者家属维权会那么困难?

在未来两个月,端传媒将刊出“K-pop背后的韩国”的一系列在地报道,尝试摸索这个跟华文社群有深厚文化渊源的社会的形状。这是系列的第三篇。在光鲜亮丽的首尔,却有大量租不起房子的年轻人,选择住在被称为“地狱苦”的贫困住宅中。他们因为穷才住进这些住宅,但住进去了,却可能让他们更难摆脱贫困。

“每个房间用一公分厚的木夹板隔开,隔间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男人和女人,大家在里面压低声音地放屁、睡觉、思考、自慰,以及活著,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奇观,大家好像互通了什么腥臭且骚动的声息。”韩国作家朴玟奎《甲乙考试院滞留记》

38岁的金佑镇(化名)在下班后,匆匆来到瑞草区的一间麦当劳与我见面。他高瘦﹑斯文,戴著一副银边眼镜。

“住在考试院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情。”他受访时很谨慎,说到细节总是再三斟酌。但我问为什么选择住在考试院,他却答得干脆:“因为没钱。”

金佑镇来自庆尚道的乡下,北漂首尔工作两年,几乎都住在考试院或和朋友合住。他目前住在江南区的公司附近、地铁良才站走路不到10分钟的考试院,月租53万韩元(约396美元)。这里大多是5层楼以下的老式独栋住宅,近年陆续出现由住宅改建成的考试院,租户多是在江南上班的人。

金佑镇带我徒步到他的考试院,一栋三层楼加上顶楼屋塔房的小别墅。进入大门后有一座45格的鞋柜,代表这里有45个房间。每层楼以中间走道分割,两侧共有15个房间,门与门之间只相隔一公尺。走廊是寂静的,只有低频的电视噪音偶尔从气窗飘出来。

韩国男子金佑镇住的考试院。摄影:吴珮如

金佑镇领著我打开房门,已经很局促的入口还摆著一座置物柜,他和我都得侧著身子才能走进去。2坪的房间里摆了过窄的单人床和桌子,边角的空隙架上衣杆,184公分的金佑镇几乎无法在房内自由伸展。床和电视桌是一个伸手可及的距离,他下班后就在床上用电脑,看电视。

我打开金佑镇的冰箱,里面除了一盒披萨,别无他物,“这个是教会聚会时剩下的,但放在冰箱太久,应该不能吃了。”我陪他把披萨拿到公共厨房丢弃,厨房内有一个大饭锅,考试院房东会提供免费白饭。为了节省每餐至少1万韩元起跳的外食费,他偶尔也会在这里吃免费白饭。

他不是不想要搬出考试院。“月租金53万﹑餐费50万﹑60万元的债务…”他在笔记本上一边写、一边给我分析他的每月开支。加加减减后,他每个月税后约220万韩元的薪水,仅能存下约20万韩元,即约150美元。但如果想要在公司所在的江南区租单人房,光是保证金至少要上千万韩元;要不他只能住到首尔边缘,每天挤1、2个小时上班。

“怎么会有债务呢?”我问金佑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北漂首尔的前两年他都没找到工作,一直只能刷卡负担生活费,最后欠下近3千万韩元的卡债。“现在大概还有2千万要还”。2千万韩元即15000美元,即使他不吃不喝不交租来还钱,也要用上一年时间。

韩国有个说法,叫“지옥고(地狱苦)”。“地狱苦”即“在地狱中感受痛苦”,也即韩国三种贫穷住宅的型态的统称,包括在“寄生上流”里主角一家住的那种半地下房(반지하)、屋塔房(옥탑방;可类比台湾的顶楼加盖)和考试院(고시원)。根据统计,每10名首尔青年就有4人住在“지옥고(地狱苦)”,金佑镇不过是其中之一。

许多首尔青壮年其实和金佑镇有相似的处境,他们从贫穷的乡下来到首尔,没有父母的金援之下,租屋的门槛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许多人想凭努力翻转职场的阶级、家产的阶级,但努力有时候是徒劳;他们想白手起家,但光是脱离白手(백수,意指失业人士)状态就很困难。在阶级愈趋固化的韩国,从入学到就业,几乎在一开始含著什么汤匙出生,就决定了一大半。

很多人以为,在打拼的时候住到“地狱苦”里没甚么,咬著牙忍一下就过去。但贫穷不止是个量度经济能力的基准,还是个社会文化标签,一旦贴上了,也许再也撕不掉。

逃不出去的循环“只要有一次摔倒,一切就变得越来越困难”。

我第一次见到尹成老,是在去年年底首尔消除贫困日的集会上。当日参与者有数百人,有老人坐著轮椅前来,也有年轻人戴著蜗牛发圈和房屋头饰,呼吁增建公屋和打房。

身形壮硕、皮肤白皙的尹成老个子不高,笑起来时有些腼腆。他穿著用黑色垃圾袋制成的上衣,头上顶著标语手牌做成的尖角锥,在人群中特别醒目。43岁的他,过去近20年几乎都在“地狱苦”度过,先后住过考试院﹑半地下房与屋塔房。我笑说他是“来自地狱的男人”。尹成老听罢只是苦笑。

后来我才发现,他不但是集会的常客,还是韩国排名前十的名校汉阳大学经济学系的高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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